這一次,朱慈烺沒有被阻攔在外,而是随着範旭直接進入了書坊。
放眼看去,偌大書坊内,千餘人勞作着,整齊有序。
跟着,來到排版出,範旭簡單的檢查一番,見第一版沒有問題,便掏出一張紙。
“将這份内容,放在書籍的第一頁中間處。”範旭吩咐。
很快,諸多排版工人開始忙絡起來,不過區區兩刻鍾後,新的一版印刷出來,裝訂成冊。
跟在一側的朱慈烺湊前看了看,有些不解。
後印刷的一行字,他看的很清楚,内容也很簡單:文安縣售賣大小麥,價格低至一兩八,僅售五千石,歡迎前來選購。
一個巨大的方框内,圈着這樣一排字。
字體極大,比之書中的内容,至少大了一倍。
朱慈烺一陣訝異。
這……難道就是保證諸多流民口糧的計策?
未免有些玩笑了吧?
隻是這一行字?
或者說這一個宣傳推廣的事宜?
“先生,這……就能掙來銀子?且不說這個,您……哪裏來的五千石糧啊?”朱慈烺不解的問。
“看着便是!”
範旭随口應了一嘴,跟着吩咐道:“這一版可以了,即刻開始,日夜印刷一萬冊。”
吳牛馬與胡榮忙是答應下來。
離開作坊的範旭又來到縣衙的糧倉。
此一刻,已有一批批的糧食運送過來,不斷入倉,最後交接得住最終的數字——一萬石!
跟在一旁的朱慈烺不禁側目。
他分明記得,方才的印刷在書籍上面的數字是五千石頭啊!
結果,當下,新一批的入倉糧食,竟變成了一萬石?
這這這……不是騙人嗎?
“看到了吧?”
範旭斜瞥一眼:“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做人也應如此,你啊……太迂腐了。”
朱慈烺一度無言,一時間又有些迷茫。
他學過諸多的儒學學問,懂的諸多禮教,可這一次,總算是領教了真實的世界。
人心叵測呀!
轉來翌日,經過書坊兩千餘工人連夜趕工,一萬冊書籍印刷完成。
跟着便是交貨,由胡不歸将書籍運往各處。
一萬冊書籍,攏共收回銀子,一千兩!
“現在,你還覺得書坊這邊低價出售書籍是飲鸩止渴嗎?”範旭問。
“這……”
朱慈烺猶豫了。
這兩日,他接觸了太多。
仿似人生中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皆集中在這兩日。
再回頭來看,不知爲何,竟……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觸。
在他的認知中,一本書的印刷成本應該在二錢一二的樣子,可通過實際來看,哪怕是正版,印刷成本也不過七八錢。
之所以得出這個結論,是他經過多番計算,從紙張到印刷到成書。
這裏面,最大的成本便是人工。
整個作坊,有伐木造紙的人、包括排版、印刷的人,再加上偶爾參與勞作的婦人們,攏共加起來大概在三千人左右。
流民總數量約六千人,除去這些人的吃喝以及扣除吃喝外的薪酬,一個月,大概在三千三四百兩左右。
最終算下來,縣衙這邊……竟然還有六七百兩的收入!
竟是……不虧!
“當朝爲官,亦如做生意!”
範旭徐徐道:“你所看到的,未必是真的,一如你先前覺得縣衙這邊會虧本,是飲鸩止渴,實則,不虧,卻也不賺,因爲縣衙的三班六房以及諸多衙役,還需要一定的開銷。”
朱慈烺茅塞頓開一般,深深鞠躬:“小子……受教了。”
直至此時此刻,他總算大概認識到真正的民間現實與疾苦了。
總結來看,先前所學的那諸多儒家學問,宛如……放屁!
他所接觸到的,所看到的,與現實……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你可曾接觸過陽明先生的心學?”範旭問。
“這……隻是草草了解一番。”
“那就夠了!”
範旭直接道:“陽明心學,你無需太懂,隻需要記得,知行合一,凡事,多問一個你可知否,可行否!足矣!”
朱慈烺深深見禮:“多謝先生!”
範旭直接一巴掌過去:“謝個屁,你交過錢的,就不能硬氣點?”
朱慈烺愣了愣。
交過錢的?
硬氣點?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挺胸擡頭,擲地有聲:“先生,老子知道了。”
範旭又是一巴掌:“跟誰老子老子的?誰慣得你?重新說!”
朱慈烺一時又萎靡下去:“先生,小子知道了。”
範旭又是一巴掌:“重新說。”
朱慈烺又傻眼了。
到底怎樣才是對的啊?
硬氣不行,嗯……服軟還不行?
範旭再度甩過去一巴掌:“說啊!”
朱慈烺不禁一陣氣急:“老子知道了,怎地,來啊,打啊!”
範旭便随手一個巴掌。
朱慈烺:“……”
他一陣眼紅,咬牙切齒,憤憤的看着範旭。
這人……什麽東西?
左不對,右不對,怎樣才他甯的是對的?
你倒是說啊!
範旭卻是噗嗤笑了出來:“這就對喽。”
朱慈烺一陣傻眼。
對了?
這就對了?
再擡頭,範旭已經走在前面。
夏日的暖風中,那個人雙手抄着袖子,微微佝偻着背,看起來有些神秘……又有些疲憊。
朱慈烺用力的抿着嘴,不知爲何,突然有些心酸。
這位縣老爺,看似光榮一縣之地,可……他也有自己的諸多難處吧?
“喂!”
前方,範旭站定:“臭小子,瘸了啊,走啊!”
朱慈烺忙是腳步跟上。
二人并肩而行。
範旭放下雙手,背到後面,自語一般道:“今逢亂世,該低頭的時候要低頭,知道嗎?”
朱慈烺老實的應了一聲。
範旭突然定住腳步:“可是,你也應該記得,該硬氣的時候……這世間,無人可教你倒下!”
朱慈烺又是一怔,有些茫然。
什麽是低頭?
什麽,又是硬氣?
“啪!”
範旭甩過去一巴掌:“聽到沒有啊!”
朱慈烺忙是回神:“聽到了,聽到了。”
範旭驟然提高聲音,擲地有聲:“聽到什麽了?”
朱慈烺猶豫了一下,突然扯着嗓子喊道:“老子聽到了!”
範旭哈哈大笑。
很有意思的一個臭小子啊!
他擡了擡手:“走吧,去縣衙,請你吃頓飯。”
在朱慈烺一陣思索間,二人回到了縣衙後堂。
中午時分,自是沒有酒菜的,于是範旭一陣吩咐,劉怡然忙是去安排了。
不多時,酒菜擺好。
範旭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給朱慈烺倒了一杯水:“爲了表示敬意,你應該先幹一個吧?”
朱慈烺:“……”
他又愣了一下:“先生,我……喝水?”
範旭反問:“你不喝水,你喝什麽?娃孩子一個,你還想喝酒?大明律允許你喝酒了嗎?”
朱慈烺又是一陣氣急,幹脆奪過範旭的酒碗,咕咚咚灌了下去:“老子是男子漢,喝點酒怎麽了?”
範旭哈哈大笑。
好小子,剛有點野性,就敢跟長輩肆無忌憚嘶吼了?
慣的你!
跟着,擡手就是一巴掌:“服不服?”
朱慈烺定了定,眼睛轉了轉:“服了。”
範旭又是大笑:“哈哈哈……你小子,就是弟弟,知道不?以後少跟老子裝腔作勢!”
朱慈烺想說什麽,餘光忽而瞥到一道身影,跟着轉而看去,心神驟然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