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一旦認真起來,足夠掉腦袋了。
可李苟還是直接說了出來。
不怕。
一如昨日李苟承認根本沒去張劉氏家裏查案,反而去了花樓喝酒回來對他直言不諱一樣,膽子相當大!
毫無忌憚!
但有一句話這狗東西說的倒是在理。
他範旭,太過謹慎了。
謹慎到李苟随口提及知縣不得輕易出縣衙,他便沒有出去過。
因爲在這文安縣,他半點根基沒有,又是剛剛到任,一些事情還不熟悉,隻能小心着。
“走走走,吃點東西去,餓了。”
李苟拉着範旭來到偏房,開始吃喝起來。
這時代本沒有三頓飯的。
莫說三頓,便是兩頓飯,許多平民百姓都要省着吃,吃半飽、甚至是三分之一飽,因爲缺少糧食,要省着吃。
吃着縣衙廚子做的午飯,喝着李苟的酒,範旭久久無言。
趙員外以利相逼,教他判罰張劉氏。
張劉氏公婆被殺,看李苟的意思,又有意教張劉氏背黑鍋。
雙管齊下。
是要那張劉氏的命,要她屈從,更是在逼他範旭走向罪惡的深淵。
“範兄,你怎麽如此深沉啊?”李苟大咧咧道。
因爲我對這片土地愛的深沉……
範旭想罵娘。
你們都這麽欺壓老子了,老子能不深沉嗎?能不生氣嗎?
“哎呀!”
李苟放下酒杯:“這樣吧,範兄,我給你透個底,你雖是有五千兩銀子,可銀子這玩意,誰嫌多啊?且李員外也說了,事成之後,衙門欠的錢與糧,都不要了。”
嗯?
範旭訝異,不禁睜大眼睛。
這他甯的……是最後的通牒了嗎?
兩棒子敲下來,再給你一定的好處,都已然這樣了,你還不“投誠”?
那可就危險了。
他很清楚,這狗東西認真了。
在這文安縣,鄉紳與衙門的人聯合起來,沆瀣一氣,想方設法搞百姓的銀子,你範旭若想做個好官?還想爲民做主?
那你便是大家夥的敵人!
于是乎,範旭毫不猶豫的妥協了。
“李兄仗義!”
他抱拳道:“都說我有五千兩銀子,可那銀子,至今還沒到呢,沒到手裏的,那便不是自己的,我現在窮得很呐!”
李苟哈哈大笑,沖着旁邊的侍女一揮手,那侍女立刻向外走去。
不多時,侍女捧着一個盤子回來,盤中,數錠銀子擺放整齊。
“一百兩,範兄且拿着花,自家兄弟,可千萬不要見外啊!”李苟義氣當頭。
“多謝李哥!”
範旭毫不客氣的收了銀子,跟着一臉憤然:“那張劉氏目中無人,血口噴人,肆意污蔑趙員外,辱人清白,理當嚴懲!”
李苟當即豎起大拇指:“範大人英明神武,卓略非凡,佩服佩服!”
範旭抱拳:“李老哥堅持爲百姓做主,高風亮節,兩袖清風,佩服,佩服!”
聲聲馬屁中,二人皆是喝的晃晃蕩蕩,過了午時,兩頂轎子自縣衙出發了。
範旭醉意熏熏般道:“李兄,咱們這等官職,有資格坐轎子嗎?”
李苟一身冷笑:“當然沒有,隻是這些爲咱們擡轎子的轎夫啊,他們吃不上飯,咱們身爲縣官,看不過去啊,便也隻好給他們一份生計了。”
範旭:“省得了,李兄果然愛民如子,呸……佩服!”
他的嘴一時有些歪了。
張劉氏所在的莊子距離縣城約十裏路,叫做張家莊,兩位縣官大人乘坐八擡大轎先後趕至,驚動了莊子内的所有人。
跟着,在裏長的帶領下,範旭二人來到了張劉氏的家。
是一棟很破的草房,院子内血迹斑斑,兩名老人倒在地上,早已氣絕。
李苟下了轎子,搖搖晃晃走到那老婦人跟前,伸手探了探,一臉的悲痛。
“沒氣了,哎……可惜啊!可悲啊!”
李苟歎息,旋即望向後側被諸多衙役攔在外面的張家莊百姓:“諸位父老鄉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咱們新到任的知縣,範九陽,範大人!”
後側,諸多百姓忙是噗通通跪地。
範旭自知百姓見了縣官是要下跪的,忙開口:“大家快快請起,日後見了本官,無需行此大禮!”
旁邊的李苟笑了:“大家夥都看見了,範大人平易近人,愛民如子,此一番,他是新官,于查案知之甚少,所以,特命本官徹查此案,大家夥放心,本官,一定給你們一個滿意的交代。”
說罷,轉而看向随行的仵作:“驗屍!”
仵作行動起來,圍繞着兩位受害者前前後後。
過兒半晌後,仵作走到李苟跟前:“大人,您來看!”
李苟跟了過去。
仵作指着那老婦人的傷口:“此處,乃是刀傷,應是菜刀等銳器,但……您再看。”
說着,他手指向那老婦人的嘴巴:“此人嘴唇發黑,口吐白沫,顯然是中了毒!”
言語間取出銀針,湊在老婦人的嘴巴點了點,很快,銀針變黑。
有毒!
“竟是中毒而死?”李苟一臉大驚的樣子。
“對!”
仵作十分肯定道:“兩位老人家,先是中了砒霜劇毒,掙紮之間,歹人以菜刀相擊,故此而亡,其亡,在于毒也!”
李苟憤然不已的樣子:“好膽,好狠的心!到底是誰,如此心狠手辣,謀害兩位慈眉善目的公婆呢?啊?”
似是喝了酒,聲音相當的粗放。
一側,張劉氏臉色蒼白,已癱坐在地上。
她神色怔怔,機械似的望向範旭,定定看了看,又低下頭。
也是此間,後側的諸多張家莊百姓也沉默下去,臉色黯然。
“諸位鄉親父老,大家夥放心,此事,本官将徹查到底,絕不姑息那歹毒的罪犯!不日,本官将立刻開堂審問,諸位也可前去觀看!”李苟義憤填膺。
四周,一片既然。
李苟則走到範旭跟前,鞠躬見禮道:“啓禀大人,驗屍完畢,接下來,下官将根據現場諸多證據推理,且言行審問任何可疑之人,還百姓一個公道。”
範旭淡淡的點頭:“很好,對于兇犯,不必手軟,可言行審問,還百姓一個公道。”
調查完畢,自是要打道回府的。
兩位縣官上了轎子,在近百名衙役的護送下,即将遠去。
此間,後側突然傳來一道聲音:“狗官,你們……不得好死!”
兩頂轎子驟然停頓下來。
李苟憤然不已,見旁邊範旭已然下了轎子,這才作罷。
範旭走到張劉氏跟前,一臉的威嚴:“張劉氏,辱罵朝廷命官,按律當打你幾十大闆,然,念你初犯,且饒你一馬,日後小心着些!”
張劉氏眼睛通紅,死死的盯着範旭,泛起一抹癫狂的笑。
她低吼般道:“狗官,我就算是死,也不會讓你們得逞的。”
說着,沖着旁邊的木柱沖了過去。
範旭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扯住:“放肆,襲擊本官,找死嗎?再者,兩位老者尚未下葬,你這是不孝!”
唰!
一瞬間,張劉氏平靜下來,臉色呆呆,如行屍走肉。
範旭也是暗自松了口氣。
他毫不懷疑,在這等境況下,張劉氏沖動之下一死了之。
萬幸,他以孝道之名,總算是将其鎮住。
有明一朝,以孝治國。
兩位老人家尚未下葬,這個時候張劉氏自殺,那便是大不孝。
尤其是在這時代,名節比性命更加重要,所謂生死事小,失節事大,這張劉氏守寡兩三年,一直用心照顧兩位公婆,本是極其孝順的。
死之前突然被人扣上了不孝的帽子,便是死,也終是死不瞑目。
“活下去,我還你公道!”範旭低聲說道。
聞言,張劉氏錯愕的擡起頭,有些茫然的看着範旭。
“身不由己,相信我!”範旭堅定道,聲音自是極低的。
張劉氏猛然吸了口氣,略微猶豫,而後突然扯開上衣:“狗官,光天化日之下,你拉着我……你要輕薄我啊,好,來啊,我死也不怕,就從了你的願!”
範旭:“……”
他一個激靈,沒想到張劉氏突然如此,卻也逐漸會意過來。
這張劉氏,聽懂了!
聽懂便好!
“放屁!”
範旭相當的粗魯:“本官堂堂正正,乃是爲你公婆之冤案而來,你空口白牙,竟如此羞辱本官,簡直放屁!”
說着,拂袖而去!
回去縣衙的路上,李苟突然笑了:“範兄,沒想到啊,你竟也是性情中人,不若去醉春樓喝點?”
範旭忙是擺手:“她不能死,她死了,誰來背這個黑鍋?我不得不攔着他!”
李苟不住點頭:“是是是,範兄高義,那麽……當真不去醉春樓?我跟你講啊,那醉春樓的姑娘雖是摸不得,卻别有一番風味,如若銀子使到位了……”
範旭聽了想罵娘。
狗東西,可别說了!
這不是鼓動人幹壞事嗎?
“我不好此道,隻愛銀子,李兄弟莫講了。”範旭忙是打斷。
也是這時,張劉氏的小院中。
随着兩位縣官的離開,一些個鄉鄰走入院落,想要說什麽,安慰張劉氏兩句,卻是被張劉氏擡手阻攔。
“都回去吧,我想靜一靜!”張劉氏出聲道。
衆人相視一眼,逐漸離開。
不多時,小院安靜下來。
張劉氏呆呆的望着遠處,不知覺間,已是淚流滿面,她努力控制着,低聲抽泣,可看着兩個倒在院落中的公婆,再也抑制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爹,娘,兒媳……不孝!”
“兒媳心已死,未必能給您二老一個公道,最多……隻能将您二老下葬。”
“隻可惜此案未了,即便兒媳偷偷下葬,那些人爲了查案也會掘墳,兒媳……不得已!”
“兒媳……不孝啊!”
哭聲凄涼。
不知何時,天上已烏雲密布,雷聲滾滾,将一片天地都遮蓋。
風雨欲來,天色暗黑。
張劉氏呆滞的擡起頭,看着天空,看着遠方。
她不知是否應該相信那位新來的知縣,但她别無選擇。
她所求的也不多啊!
隻求,在這片黑暗中,看到一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