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斷通訊器後，圖靈默默放下了那罐飲料，他看着窗外逐漸漆黑的長空，主艇正在駛入【舊世界】。
新時代的到來，對人類而言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想要翺翔，就務必要先學會踏實走路。
五洲文明想抵達“星艦”這種程度……全民超凡化，乃是必然。
獅醒技術的研究，本意當然是好的。
隻是這種能夠改變人類命運的重器，到底該在什麽時候被放出，該以怎樣的方式被放出……永遠都是值得慎重思考的問題。
如果【深海】沒有發動那起屠殺。
說不定……
人類在三十年前，就已經邁入了超凡時代。
說起來很巧，也很諷刺，【深海】拼盡全力想要完成的“全民覺醒”，其實正是古文會一直緻力推動的東西，它殺死了古文會，看似距離終點接近了一些，但實際效果卻截然相反。
主艇駛入【舊世界】，與那艘孤零零的微型艇完成對接。
褚靈抱着顧慎，來到了主控室。
褚靈意識浸入陣列盒後。
圖靈便與【源代碼】保持着緊密的精神鏈接，所以剛剛的那番對話，每一個字，褚靈都聽得十分清楚。
褚靈聽得十分清楚，就意味着顧慎也聽得十分清楚。
“所以完整的‘獅醒技術’，一直都在你手裏？”
顧慎用稚嫩手指，在玻璃上寫出這一段話。
圖靈笑了。
“完整的‘獅醒技術’……”
他搖了搖頭，笑道：“你高看我了，也高看老陸了。這種東西到目前爲止還沒被研制出來，無論是源之塔得到的那一份，還是獅子巷青銅箱裏的那一份，都稱不上‘完整’，當然後者的技術比前者更好。老陸中止研究之後，我還在默默繼續……第二枚青銅箱中的‘獅醒技術’，其實裝的是我這些年的研究成果。”
這些話，他對陸南栀隻字未提。
圖靈已經佩戴了太多的冠冕。
獅醒技術，是陸承留下來的……當年的獅子巷血案發生之後，圖靈一直心懷愧疚。
而第二枚青銅箱，便也算是他對舊友的補償。
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死人不再需要“聲名”，如果獅醒技術可以救世人于水火，那麽他希望世人記住“陸承”的名字。
那是老陸應該得到的東西。
“那麽……星艦文明之中的那些超凡者遺骸？”
“他們都是幸運兒。”
圖靈輕輕說道：“即便在星艦文明時代，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爲超凡的……獅醒意味着‘得到’，而世間之事，有得便有失。你想要得到‘超凡力量’，就注定會失去一些東西，在上個文明中‘覺醒法案’便已經頒布過一次，所以我知道，有些老路是不能再走的。”
顧慎微微皺眉。
他從圖靈的話中，得到了一些未曾了解的信息。
圖靈似乎對星艦文明很是了解。
準确來說，圖靈已不僅僅局限于“了解”這一階段了。
他更像是親身經曆過星艦文明一般。
“在【深海】鏈接的情況下，你準備怎麽推行‘獅醒’？”
顧慎繼續手寫詢問。
第十一次升級的【深海】，已經将五座大洲徹底籠罩……如今主系統擁有着絕對壟斷的掌控力，想在這種局面之下，推助獅醒技術，顧慎實在想不到什麽好的辦法。
“别忘了，我是圖靈。”
眼前的男人笑着開口：“我是締造【深海】的人，在制造出一個可能掌控全世界的超級AI之前，我一定會留有準備……”
啪嗒。
他打了一個響指。
褚靈身上的那枚小鐵盒，忽然發出清脆的顫抖之音。
陣列盒受到了強大的精神力量指引，瞬間放出一圈漣漪，将三人籠罩在内。
眼前場景變幻。
無數水紋擴散。
顧慎很熟悉這一幕……數秒之後，他懸空漂浮在陣列盒的精神海域之中，令人欣慰的是，他不再是嬰兒形态，隻能蜷縮于襁褓之中，無法舒展身子。
精神世界中的顧慎。
依舊是他自己。
他保持着青年狀态的全盛精神，每一縷意念都如流火般熾熱，陣列盒的精神海域略微有些冰冷，死寂，但因爲他的存在，整片海域多了三分絢爛的赤紅之色。
另外一邊，褚靈，圖靈，都以精神體的形式，凝聚在這片陣列盒海域之中。
褚靈也是那個褚靈。
她披着雪白長裙，及腰長發無風飄搖，整個人聖潔如雪。
可圖靈先生……
來到精神世界之後，他便不再是“崔忠誠”的面容。
而是一團模糊的虛影。
這團虛影……與顧慎當初見到的“深海”頗有些相似，在圖靈先生的精神體上，顧慎看到了不止一張面孔。
圖靈的面頰是無數亂碼組成的。
他不是一個人。
而像是千萬人凝聚拼湊在一起的生命。
顧慎試圖定睛去看，他想穿過千萬張面孔，看清圖靈的真實面容……但失敗了，千萬張面孔的幕後，仍然是千萬張面孔。
他看不穿圖靈。
反倒是定睛數秒之後，他的精神出現了疲倦，酸澀。
“不要直視我。”
圖靈笑了笑，道：“雖然你如今的精神力已經很強，但想直視我的魂靈，還是不夠……當然，就算你有足夠的精神力，也不要直視我的魂靈，這不是什麽好看的東西，我沒有好看的皮囊，也沒有好看的靈魂。”
對于這般自嘲，顧慎當然不會當真。
他收回目光，不再打量圖靈，而是環顧這枚小小鐵盒内的精神空間。
這片海域出乎意料的“龐大”。
一望無際。
根本看不到邊界！
“這裏就是締造【深海】之前，我刻意開辟的獨立海域。”
圖靈柔聲解釋道：“面對【深海】這樣的超級AI，任何締造者都會留一個心眼……”
顧慎開口：“譬如【源代碼】？”
“對。”
圖靈笑道：“再譬如陣列盒。”
他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隻留一個心眼。
顯而易見，【深海】這樣的超級AI，一旦被制造出來，就會迅猛發展，其勢頭基本不可能被阻擋。
所以從一開始圖靈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而這片陣列盒海域，就是他的後手之一。
“這片獨立海域，随時可以接入【深水區】中。”
圖靈緩緩說道：“你可以理解成‘病毒’，這片海域中的精神，會擴散，蔓延……這就是‘獅醒技術’得以推助的最大動力，我會讓陣列盒海域接入【深水區】中。”
“……”
顧慎短暫沉默了片刻，問道：“這片陣列盒海域，可以對抗十一次升級的【深海】？”
“這片陣列盒海域，就是爲十一次升級之後的深海所準備……”
圖靈垂眸笑了笑。
他擡起手來。
在這片虛拟的精神世界，所有的“物件”都是虛假的。
一枚包裹起來的，古老的羊皮卷投影，在圖靈掌心浮現。
這卷古書是虛假的。
但是即便是投影……也讓顧慎感到了心頭的壓抑。
“這是什麽？”
顧慎死死盯住眼前的古卷，他從這虛拟的古書投影之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超凡力量是從何而來的麽？”
圖靈平靜說道：“超凡力量來自于‘福音盒’……在星艦文明遷移的過程中，福音盒碎裂，誕生出了次一級的火種，執掌火種者被稱之爲‘領袖’，到如今的時代則被稱之爲‘神座’。領袖和神座們掌控着直指超凡力量本源的權柄。”
他停頓了一下：“而這卷古書，就是‘權柄’本身，象征着最極緻的超凡規則。在很多年前……它被稱爲‘死海古卷’。”
“？！”
顧慎和褚靈的神情十分精彩。
死海古卷……這薄薄的一卷古書，竟然象征着最極緻的超凡規則？！
“等你熔煉火種之後，就會知道……【深海】實際上劃分爲三大區域。”
“淺水區，深水區，以及……死海區。”
淺水區和深水區，顧慎都知道。
可是死海區。
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在聞名之前，顧慎隐約聽聞，有一片專屬于最高席的精神海域，除了神座，其他人無法進入。
原來那便是“死海區”麽？
死海區，死海古卷……從命名上來看，這二者便一定存在着密切的聯系。
“我聽說【深海】的研制一度遇到困難……”
顧慎盯住圖靈手中的那團古書投影。
當年古文會在制造【深海】之時，項目受阻，始終無法推進。
隻是後來有一天。
【深海】突然就誕世了！
世人不知道其原因，但顧慎能夠猜出一二……當年“枭”就是實驗室中的“一員”，隻不過他不是研究者，而是被研究的物件，實驗室之所以培養“枭”這樣的精神體，就是爲了讓【深海】可以順利問世。
想讓一個科學領域的造物，能夠推動超凡時代的前進。
那麽，就必須要往裏面加入“超凡物件”。
“你猜得沒錯。”
圖靈自嘲地笑了笑。
“我将‘死海古卷’與主系統融合……這才有了【深海】。”
他的聲音很是沉重。
這是他這些年來做過最驕傲的一件事情，也是最愧疚的一件事情。
“死海古卷的精神融入【深海】之後，這台超腦就這麽誕生了，它以極快的速度拓展着精神海域，并且開始了進化……我的本意是讓【深海】推動人類前進，後來發生的事情，你也看到了。”
圖靈喃喃道：“這項被無數人稱贊的偉大實驗，在我看來，其實是失敗的。”
如果人類因爲【深海】走向滅亡。
那麽幾乎全部的罪責，都該由他承擔。
便在此時，顧慎忽然想起了這卷古書的投影爲何熟悉了。
他聲音顫抖道：“這是……聖書？”
光明神殿，擁有着少量可以篡改信仰的書頁！
“是的……聖書，就是死海古卷的一部分。”
圖靈對顧慎念出的稱呼并不陌生。
顧慎怔了怔。
“你知道‘聖書’？”
旋即他意識到自己這個問題其實是愚蠢的。
這些年圖靈以“崔忠誠”的身份活着，既逃脫了【深海】的監察，又可以反過來監察五洲。
想必五洲發生的事情，他全部都看在眼裏。
“其實光明城的‘聖書’……都是在我的指引下攫取的。”
圖靈微笑開口：“隻不過這個名字，卻是孟西洲取的。”
顧慎這才想起來。
孟西洲和圖靈早就确定了“同盟”關系……
而仔細追溯，聖書出現的時間，也恰好是圖靈開始信任孟西洲之後。
“在很久很久之前，死海古卷其實是完整的，這裏面包含着無比完整的秩序和力量……隻是後來死海古卷碎裂了，秩序也跟着破裂，你如今在五洲境内看見的‘黑點’，‘黑洞’，其實都來自于秩序崩塌。”
“而秩序崩塌的本質，其實就源自于‘死海古卷’。”
“零零碎碎的超凡規則，随死海古卷的破碎，而散落世間……事實上星艦文明最開始的‘逃竄’，不僅僅隻是‘逃竄’，他們奔波流浪，爲的不止是找到‘綠洲’，也是爲了能夠收集死海古卷，讓秩序重歸完整。”
圖靈臉色逐漸嚴肅，道：“但規則這種東西，一旦破碎，就不可能重圓了。補全死海古卷這樣的願望，比找到綠洲，還要不切實際。”
“圖靈先生，我不明白……”
顧慎揉着眉心：“福音盒，和死海古卷……到底是什麽關系？”
死海古卷破碎了，恰好福音盒也碎裂了。
這兩者都代表着極緻的“超凡力量”。
如果說，這世間萬物的力量都存在天秤，那麽人類神座所動用的那些“火種偉力”，所對立的另外一邊，是否就意味着失序帶來的“源質風暴”？
越是動用超凡力量。
越是會引發黑洞。
所以星艦文明才想要補全死海古卷，如果可以将“秩序”重新歸納，收入那枚小小的盒子之中，那麽一切的破敗就可以避免。
“福音盒和死海古卷的關系……”
圖靈的目光投向遙遠的虛空。
伴随着一道歎息。
他苦澀說道：“這個問題，我也很是好奇。隻是我在這世上跋涉了如此多年，始終沒有找到答案。”
“說回正題。”
圖靈沉聲開口：“若幹年前，我發現了死海古卷内蘊的精神力量，可以與代碼系統這樣的死物進行融合，并且可以使其産生質變……那時候的我進行了一次大膽的嘗試，我将‘死海古卷’投入【深海】主機之中。”
然後就有了【深海】。
準确來說，死海古卷締造出了褚靈，也締造出了主系統。
這的确是隻有“神”才能掌控的力量，與代碼融合之後，竟然真的培養出了“鮮活”的意志。
“當三十年前的屠刀落下。”
“我意識到我鑄成大錯，但未必不可挽回，于是我開始漫長的布局……”
“這些年來，【深海】主系統始終在進化，【源代碼】在第一次代碼戰争失敗之後，就隻能潛伏隐忍。”
“但是……隐忍和等待，爲的就是最終的反擊。”
圖靈深吸一口氣。
說到這裏。
顧慎已經猜到了圖靈要采取的對策——
既然死海古卷的秩序之力，可以締造出第一個【深海】，那麽隻要收集到足夠數量的死海古卷殘餘書頁，投入到這枚陣列盒海域之中，就可以締造出第二個【深海】！
“【深海】已經進化了十一次……”
顧慎低聲道：“即便造出第二個【深海】，我們也很難取勝。”
“是啊，從一開始這就注定是漫長且艱難的戰争。”
圖靈低眉笑了笑，道：“其實比起‘疊代’，收集死海古卷，才是最大的難題……借助禁忌書樓的預言，整座光明城這麽多年，一共才收集了幾頁？”
“所以我不願動手，我想等一等，再等一等……”
“一旦發動陣列盒，超凡時代會來臨，超凡戰争也會爆發。”
圖靈沉聲歎道：“這座家園才剛剛經曆了六百年的和平，一旦爆發超凡戰争，我很難想象會變成什麽樣子……”
“關于‘超凡戰争’這件事情。”
顧慎沉默片刻，道：“您是否考慮地太悲觀了一些呢？”
“嗯？”
圖靈皺了皺眉。
他略微有些困惑地望向顧慎。
……
……
“這就是……東海麽？”
黑銀飛艇撞入海面，濺起千堆霜雪，冰屑四濺，雪浪橫飛。
從蟬翼城要塞外的虛空，一路東行，繞過牯堡要塞，繞過北部邊陲，幾乎是圍繞着北洲和東洲兜轉了一個巨大的圈子……最終飛艇抵達了廣闊無垠的東海區域，在強烈氣流的摧殘之下，黑銀已經快要淪爲廢鐵。
後半程。
這艘飛艇是在【雷界行者】托舉之中完成航行的。
好在某人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操作……白袖讓飛艇保持着最低源能的消耗，他要确保顧慎給自己的雷達地标可以實時更新。
東海很大。
他要尋找的，隻是一個很小的“點”。
不過慶幸的是，這枚很小的“點”，并沒有白袖想象中那麽難找。
【雷界行者】托舉着黑銀飛艇，最終懸停在東海海域的某一片雲層之上，白袖“手動”操縱着黑銀飛艇緩緩降落。
“轟——”
伴随着潮水翻滾的沉悶巨響。
飛艇落入海面，而後下沉，再下沉。
坐标就在這裏。
白袖沒有猶豫，操縱着飛艇浸入海水之中，整座視野都變得漆黑之後……他看到了深海中的巨大陰翳，那是如鲸魚脊背一樣寬闊的鋼鐵島嶼。
那是……
一艘長到白袖一眼望不到邊界的巨艦。
一束紅光從黑暗巨艦中掃視而來。
“我姓白，名叫白袖。”
那紅光照來之後，白袖心中竟然感到了強烈的危機！
他連忙按照顧慎教自己的辦法，語速極快地自報家門，“我是顧慎的朋友，也是顧小滿的老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