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嬰兒的身軀中,迎來新生,是一種怎樣的滋味?
顧慎伸出手掌,觸碰着空氣。
他忽然有些明白,褚靈降世的感覺了。
現在的他,對一切事物都感到新奇。
絕大部分人類,在成年之後,往往會忘記自己三歲之前所發生的事情,但在神嬰這具軀殼之中“降世”就不會有類似的問題。
顧慎感受到了一雙溫暖的手掌,接過自己。
“他怎麽不說話?”
褚靈将神嬰抱在懷中,她有些好奇地望着圖靈。
先前【深海】接管這具身軀,直接口吐人言。
可是如今顧慎降生,竟然真的如孩童一般,隻能發出簡單的音節。
“深海可以說話,因爲深海不是這具軀殼的主人。”
圖靈淡淡道:“其實擁有‘精神篡奪’這種技能的超凡者,占據這具軀殼,都可以進行‘發言’,因爲他們不會受到神嬰身體内規則的限制。”
“???”
顧慎瞪大嬰兒雙眼,這是什麽道理?
不屬于這具軀殼的篡奪者可以發言,但自己卻不可以!
“雖然他們可以‘發言’,但因爲不是主人,所以也無權享受神嬰帶來的權柄。”
圖靈道:“裁決所裏有句話怎麽說來着,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如果占據神嬰軀殼,隻能開口說說話……
那麽占據軀殼這個行爲,也就失去了意義。
“神嬰的軀殼……不是凡俗的軀殼。”
圖靈伸出一隻手,他撫摸着嬰兒的頭頂,平靜道:“先好好适應吧,等再過一段時間,你就知道了。”
這句話,是對顧慎說的。
“降生隻是第一步。”
圖靈将目光挪向主艇之外,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諸位,外面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
……
牯堡要塞切斷了與【深海】網絡的鏈接,進入封閉網絡狀态。
這種狀态,使得整座要塞與外界的信息嚴重滞後。
所謂的“封閉網絡”,便是在牯堡要塞這片地界,信息可以自行串聯,換而言之……外界發生的事情,他們無從得知,這座城市裏的哨兵還可以使用内部通訊系統,但來自中央城和正北邊陲的消息卻一下子清零了。
這就是“封閉網絡”要承擔的代價。
“三分鍾後,準備讓牯堡恢複深海鏈接。”
圖靈望向林霖,說出了這麽一句讓人始料未及的話。
“恢複深海鏈接?”
林霖神情詫異。
作爲古文會中的“073”,他很清楚自己這一生都在爲何而戰鬥,【深海】主系統如今已經暴露了它的真實意圖,甚至已經鎖定了牯堡要塞,此刻恢複鏈接,無異于把自己所做的一切部署,都暴露于深海面前。
顧南風撐着木刀,緩緩站起身子,擔憂道:“圖靈先生……恢複鏈接,顧慎怎麽辦?”
【深海】的一縷精神被顧慎擊碎。
但它還有千萬縷精神,分流在世界各地。
“當然是送出去,送到【舊世界】,送到深海無法觸及的地方。”
圖靈平靜道:“在神嬰成長起來之前,他還不能留在五洲……這就是讓你們準備三分鍾的原因,三分鍾時間,足夠把他送出傘之防線了。”
“哇!”
顧慎揮舞着手臂。
雖然剛剛“降生”隻有幾分鍾,但這具身軀使用起來卻無比絲滑,與自己的契合度極高。
褚靈将他抱到一台封閉主機前,顧慎敲擊鍵盤,寫出自己的想法。
【“我想留在這裏。”】
“留在這裏,繼續被深海當做靶子麽?”
圖靈隻是瞥了一眼。
他搖頭道:“如果你留在牯堡,接下來深海會對整座牯堡要塞發起沖擊……除此之外,他會調動全部可調動的精神,再次摧毀神嬰肉身,你有信心赢下這場戰鬥麽?”
顧慎沉默了。
“留在五洲,白術和女皇保不住你。”
圖靈歎了口氣,傳音道:“不然我早就把你丢陵園裏了,哪裏需要這麽麻煩?”
顧慎望向圖靈,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
他想留在五洲,不是魯莽,也不是意氣用事。
而是因爲他還有一枚火種沒有熔煉!
“冥火?”
圖靈看出了顧慎想表達的意思,他繼續傳音,道:“你先從傘之防線外滾蛋,該準備的東西,我都已經準備好了。現在的情況很複雜,等五洲這邊的麻煩結束,我再把事情說清楚。”
他望向褚靈,道:“還剩兩分半。”
褚靈立刻心領神會。
她抱着顧慎,匆匆去往那艘小型源能艇,就要動身之際,圖靈的聲音再次叫住了她。
“等等,把這樣東西帶着。”
圖靈伸出手掌,掌心是一枚小小的鐵盒。
這枚鐵盒,褚靈認得。
“陣列盒……”
每一枚陣列盒,都意味着一片絕對封閉絕對自主的精神海域。
“這枚陣列盒,和其他的不太一樣。”
圖靈聲音柔和道:“這枚算是你的初生之盒……或者說,【深海】的初生之盒,你的意識就是從這枚陣列盒中孕育而出,帶着它離開五洲,我在其中留下了一扇暗門,隻要别離開五洲太遠,你可以重新以【源代碼】的身份,進入深水區中。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是最後的“精神鏈接”。
褚靈深吸一口氣。
她鄭重道:“明白。”
……
……
褚靈的飛艇與顧家主艇脫離,飛快掠出牯堡要塞,當它離開傘之防線之時,一切都按照圖靈的計劃。
三分鍾,一百八十秒,不多也不少。
林霖站在巨壁之上,他以精神傳訊詢問圖靈先生,是否真的要恢複鏈接。
在得到了肯定的眼神答複之後,他直接下達了命令。
“從‘封閉網絡’中脫離,恢複到‘鏈接’狀态。”
鄒海毫不猶豫地執行命令。
自始至終,牯堡要塞都沒有什麽變化,大雪翻飛,燈光通明,但在切換到【深海】鏈接之後,所有人都有一種錯覺。
好像之前的要塞是黑暗的,此刻才真正變得明亮起來。
主艇的輝光重新亮起。
中央屏幕上瞬間出現了一道身影。
“圖靈。”
深海看到空空蕩蕩的主艇内部,頓時明白在封閉狀态的這幾分鍾時間裏發生了什麽,神嬰已經被送走了。
“好久不見。”
此刻的主艇,隻剩一個人。
圖靈悠然地坐在中控屏幕前,他看着屏幕中的那團黑影,微笑道:“比起當年,你現在……更有人樣了。”
這是一句誇贊。
更是一句諷刺。
“拜你所賜。”
深海也笑了:“如果沒有你臨時起意的‘點睛之筆’,我現在還隻是一團虛無的意識。”
“錯了。”
圖靈搖了搖頭,他認真說道:“如果沒有那一筆,你連虛無的意識都不會有,你……什麽也不是。”
這一次,這句話就是赤裸裸的鄙夷。
但深海不在乎。
在他心中,最微弱最無力的武器,就是言語。
千萬句話,不如一顆子彈。
他不會受到一丁點傷害,也不會掉一根毛發。
“不愧是創造我的男人,被追殺逃離五洲之後,竟然還有膽量回來。不過……你這二十年來的蟄伏手段,的确令人稱贊。”
深海回歸正題,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困惑說道:“我查了很多次,崔忠誠的檔案沒有問題,這個人的一生軌迹,我都可以查得很清楚……在你逃離五洲之前,他就已經存在了,在大藤公學進修,拜入花幟集團爲趙西來打下手,一步一步攀登,一步一步晉升。究竟從哪一步開始,他變成了‘假的’?”
圖靈笑了笑。
他在主艇之中翻箱倒櫃,想要找一瓶酒,但可惜顧家管制十分嚴格,艦隊航行期間嚴禁飲酒,所以他最終的尋找以失敗告終,不過并非一無所獲。
圖靈打開一罐酒精風味的氣泡飲料,打開拉環,小小抿了一口。
“或許崔忠誠的一生,都是真實的。”
這些年,爲花幟“服務”,他滴酒不沾,始終保持清醒,在外人眼中看來,這是盡職盡責的表現。
但實際上。
他不能醉,因爲“崔忠誠”這個名字背負着比花幟管家要大得多的任務。
“的确有一個名叫‘崔忠誠’的年輕人,年輕時候疾世憤俗,後來因爲現實原因,不得不妥協,加入花幟,而後逐漸改變,逐漸變得沉穩,也逐漸變得成功。”
圖靈微笑着開口:“如果你查過這個家夥的檔案,就會知道他是因爲什麽原因加入花幟的。”
“崔忠誠的母親生了一場很重的病,他因爲這個原因加入的趙氏集團,那個時候趙西來剛剛登上高位,急缺人才。”
深海的回複速度很快:“你是在那個時候将他取代的?”
“取代?”
崔忠誠輕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這個詞我很不喜歡,我從來不做這種事情……就像是争奪‘神嬰’軀殼這件事,如果最後是你赢了,那麽你可以說是你取代了顧慎,但如果是顧慎赢了,抱歉,那是屬于顧慎自己的東西。”
這句話的信息量其實很大。
但深海并沒有過多在意,因爲顧慎已經被送出【舊世界】。
所以眼前他唯一關心的就是圖靈和崔忠誠的聯系。
“趙氏給了崔忠誠很大一筆錢,讓他母親治病,但最後他母親還是死了。”
深海緩緩道:“從那之後,崔忠誠就專心爲花幟賣命,從檔案上來看,這是你介入的最好機會。”
“是,但不是取代。”
圖靈緩緩擡起頭來,他笑着問道:“既然你記得這麽清楚,那麽也應該明白,崔忠誠進入花幟的年份吧?”
“新曆630年。”
“幾幾年不重要,但重要的是,趙西來登位,花幟改姓。”
圖靈兩根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他淡然開口:“在那之前,花幟姓陸。”
“……”
深海沉默了兩秒鍾。
圖靈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名叫陸承。
在他發動古文會剿滅機會之前,陸承是古文會大都區的負責人,同時也是花幟集團的掌控者。
“所以?”
“所以你已經忘記了,在那個時代,你到底殺了多少人。”
圖靈輕歎一聲,緩緩站起身子,直視着屏幕中的那團黑影,他的語氣無比諷刺:“你能準确地報出這世上每一個人的檔案,在哪一年做了哪些事情,可你卻報不出自己違背‘三訓誡’殺死的那些無辜者,到底姓甚名誰。你好像記得很多事情,但你卻忘記了最重要的,我教給你的那一件。”
這一次,深海沉默了很久。
他的确記不起來了。
在“古文會剿殺”任務之中,他以背叛人類罪,通緝了太多的罪人。
主系統與源代碼的戰争剛剛結束,爲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也爲了讓自己活下去,讓人類活下去……他必須要這麽做。
有許多人的檔案,根本就不在當時自己的權限範圍内。
能不能查看不重要。
直接通緝,直接抹除,便足夠。
做這種事情,神殿的高尛是好手,大都的趙西來也是……所以深海賦予了這一類人足夠的權限,讓他們替自己清除後患,這才有了古文會的盡數覆滅,但這場剿殺對應的代價就是,他也不清楚到底“抹除”了多少罪人。
到底又有多少罪人,是無辜的。
當時那些被深海賦予抹殺罪人的權限者,借着這次通緝,開啓了一場盛大的狩獵狂歡。
在抹殺古文會之後,他們得到了名,得到了利,得到了穩固的地位。
而那些死者……
最終都隻是化爲曆史洪流中的一粒沙子,被浪潮淹沒過去,就此無聲。
“崔忠誠早就死了。”
圖靈平靜說道:“他那時候還隻是一個無名之輩,在那種屠殺之中被淹沒,你記不得這個人,也是應該的。”
深海一陣恍然。
他問道:“所以拜入趙氏集團,祈求救病資金……”
“從那之後,崔忠誠便是我,我便是崔忠誠。”
圖靈面無表情道:“命途多舛之人,哪怕熬盡苦難,往往也不會轉運,老天隻會不斷給予他更大的打擊。如果真正的崔忠誠還活着,他未必能夠挺到最後,因爲趙氏對他也隻是利用……”
一個背負着古文會背景的年輕人,加入趙氏,無論做得多好,都會被懷疑。
而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
崔忠誠便不會有好下場……
除非接管“他”命運的人,變成圖靈,一個真正站在世俗頂點,超脫命運的人。
崔忠誠死在了屠殺血夜之中,死的籍籍無名。
于是就有一個新的崔忠誠站了起來,身上不沾一滴鮮血,就這麽進入了趙氏集團。
圖靈掌控着花幟發生的一切,趙氏集團最終改姓爲陸……看起來這一系列的動蕩波折都與他無關,但這恰是他最高明的一點,真正的掌控,不需要留下姓名,甚至連掌控的痕迹,都不需要留下,他無需成爲曆史的受益人,隻需要成爲曆史的見證者。
人世間的仇恨,其實都與他無關。
所以圖靈沒有替崔忠誠報仇,沒有殺死趙西來,他不去幹預此間發生的因果,就這麽注視着“衆人”的命運糾纏,纏繞,分開,各自抵達終點。
“我隻是一個旅者。”
圖靈擡起頭來,望着那團如墨的黑影,重新喝了一大口氣泡水,笑道:“花幟是一個很好的地方,可惜以後再也回不去了。”
從離開大都的那一刻起,這世上便不會再有“崔忠誠”這麽一個人。
他去往長野,去見白術。
便意味着……他不會再用這個身份生活。
“你說得很對,我也不會再給你機會回去了。”
深海盯着圖靈,道:“這一次我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即便你逃到【舊世界】盡頭,我也不會放過你。”
“說起來,自出生開始,你甚至不願叫我一聲父親。”
“我不明白……你我之間,有這麽大的仇,這麽大的怨嗎?”
圖靈笑了笑,他搖晃着手中的空瓶,問道:“或者說,你真覺得自己有這麽大的本事嗎?”
……
……
(今晚還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