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爲了回歸。”
這看上去令人感到沉重的話語,便是岩壁上雕刻的最後一行。
翻譯家的筆墨到此爲止。
岩壁也走到了盡頭。
顧慎的心情有些意料之外的沉重,或許是因爲沉浸在岩壁精神世界中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爲他已經知道了交易的結果。
故事的最後……旅者當然沒有回歸,因爲五洲巨壁這二十年來一片太平,并沒有任何關于旅者的信息傳來。這些跋涉千萬裏的“失鄉者”,或許距離回歸的舊夢,隻差一點就能完成了。
顧慎一開始就感到奇怪。
如此龐大的冥殿,究竟是誰修築的?
如今答案了然……這正是出自于“旅者”的手筆,至于裁剪羽翼編織的戰衣,顧慎還沒有看見,但他知道,與前任冥王這種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做交易,隻有一個結果。
失去一切。
此刻,慕晚秋也從古文的精神世界之中緩緩脫離。
她的心情也不受控制地變得沉重。
緩了許久,慕晚秋沙啞說道:“所以……那些旅者,現在還在【門】外的世界……”
因爲“冥河”的感應,她的心中不受控制地對冥王火種誕生好感……
但在看完岩壁上的漫長故事之後。
她的心态發生了微妙的轉變。
“是……”
顧慎皺起眉頭。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情緒,有些不受自己的控制。
翻譯家在這面岩壁上留下的文字,有着影響精神的神奇力量,沉浸在旅者一族的苦難史中,哪怕脫離,也會不受控制地對這一族産生“憐憫”,“同情”之類的情緒。
對大部分人而言,這其實沒有什麽不對。
可對于一位精神系超凡者而言,這很不對。
掌控情緒,是精神系的基礎功。
顧慎和慕晚秋對視一眼,都意識到了自己情緒的波動……
“這面岩壁有問題……”
慕晚秋用力咬了一下舌尖,疼痛的刺激之下,她清醒了許多。
“這些文字,對精神的感染力很強。”
顧慎也用力搖了搖頭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些。
好在兩人都是精神系中的頂級天才,意識到這一點後,很快便恢複過來。
這面岩壁,沒有問題。
唯一的問題就是……旅者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地太正義,太光明了。
颠沛流離的苦行者。
百折不撓的失鄉人。
在最後的旅途,遭遇了十惡不赦的大壞蛋,錯誤地進行了交易,然後被欺騙地一無所有……這其實是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就是有些老套。
這一族的“苦難”應該是真實的。
但有些地方,卻有些空洞。
岩壁上的最後那一句,振聾發聩。
“一切,爲了回歸。”
但旅者卻自始至終都沒有交代,回歸之後……它們要做什麽。
慕晚秋沉吟道:“當年,冥王和旅者的交易……究竟是什麽?”
顧慎回頭望向那高大的神像,眼神頗有些幽怨。
雖然人已經去了。
但他還是想忍不住罵上兩句。
真是王八蛋啊,壞事做盡,每回還都是老子替你擦屁股。
“答案并不難猜。”
顧慎兜兜轉轉,沒有發現更多的内容,于是回到神像之下,道:“旅者想要的,應該就是回歸。”
“這面岩壁上的大部分内容,都沒必要造假……他們在【舊世界】的遭遇應該是真實的,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回歸,應該也是真實的。”
在廣袤的【舊世界】,沒有人知道該怎麽樣抵達一個特定的地點。
這種事情,顧慎深有體會。
一年之前,老師師兄師姐從披月城要塞的災境之中離開,至今杳無音訊。
自己在迷宮曾看見過師姐老師的身影……當時隻差一面山壁。
但這一面山壁的距離,卻遠過千萬道天塹。
【舊世界】的大部分疆域,都被無序的黑洞黑點所占領,許多空間根本就不連續……隻存在于【門】的那一邊。
看見,觸碰,是兩回事。
“所以……在一次意外的‘跋涉’中,冥王和旅者相遇了。”
慕晚秋回憶着岩壁最後的畫面。
黑雪山上,兩位神座相遇。
“是的,冥王是以五洲爲起始點的探索,能夠碰見‘旅者’,想必也已經抵達了【舊世界】的深處。”
顧慎平靜道:“但對于旅者而言,想要在黑暗之中找到我們,難度太大了,全靠運氣,如果沒有人指路,開【門】,再過一千年也未必能夠找到。”
所以,交易也就達成。
旅者想要回歸。
而冥王……隻需要給他們一扇【門】。
顧慎忽然皺起了眉頭。
他重新走到了岩壁的盡頭,閱讀翻譯家留下的精神文字,他看着最後一副畫面,神情逐漸變得蒼白起來。
“怎麽了?”
慕晚秋也來到了顧慎身旁。
最後一副畫面。
是冥王與旅者相遇的場景。
黑色雪山,兩枚火種,就此定格。
“這座黑雪山……”
顧慎聲音嘶啞,道:“就是鎮壓多魯河的那一座。”
慕晚秋怔住,緊接着她意識到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如果說這副畫面中的黑雪山,被搬到了多魯河災境,那麽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兩位神座當年的交易,已經達成了一半。
已經有東西,被【門】從舊世界,送到了這裏。
那麽……
冥王爲旅者一族所打造的【門】,其實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就在這裏。
女皇派遣了上百位精銳超凡者……來到多魯河災境,目的就隻有一個,就是尋找到災境與【舊世界】相連的那扇門!
“不……不會吧?”
慕晚秋下意識後退了兩步。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譬如光明神座降臨失敗的真正原因——
神座的力量的确強大,幾乎看到那道光柱的超凡者,都認爲“光明”降臨已成定局。
可凡事總有例外。
一,抵不過二。
如果那座黑雪山上,凝結着兩股糾纏的火種之力,那麽光明降臨失敗的結局,就已經注定!
再譬如。
冥河之所以被分成兩截。
正是因爲……
冥王和旅者所達成的交易。
在【舊世界】跋涉多年,不知經曆了多少磨難的“旅者”領袖,怎會如此輕信于人?他必定會留下反制手段,留在神像背面刻滿古文的岩壁,便是一個證據。
那麽坐落在多魯河腰部的“黑雪山”,很可能便是确保交易能夠順利達成的天秤!
這座災境之中,所爆發的戰鬥,不止是冥王和光明城兩者。
還有……第三方勢力。
自己在探索任務中所發現的“超凡生靈骸骨”,有些類似人類,又不太完全相似,因爲這正是在舊世界異類進化的“古人類”。
如此說來。
這座災境,也并不是完全屬于冥王的。
旅者……也有一半!
等等,那麽剛剛的神像……
伴随着一道突兀降臨的念頭,她擡起頭來,望向了那座高聳的,被迷霧所遮掩的神像。
這座神像其實自始至終雕琢的都不是“冥王”,那褴褛破碎的大袍,以及歸于黑暗中收攏的羽翼……都昭示了神像的真正身份。
這是旅者爲自己雕鑄的“神像”。
“一切……爲了回歸……”
顧慎神情嚴肅,念出岩壁上最後的那一句。
從來到神像面前之時,十字吊墜,便已經沒有了動靜。
此刻。
他隐約明白了原因。
不是【命運女神的庇護】沒有動靜。
而是巨大的連鎖反應,已經不可避免地發生,從遙遠的多魯河前段,傳遞到這裏……無數個災厄未來将自己和慕晚秋包裹,千萬條道路之中,已經沒有屬于自己的,正确的那一條,在絕對的絕境之中,十字吊墜已經無法給出指引。
千萬條路,皆是絕路。
“一切,爲了回歸。”
重新默念一遍,便會發現,旅者的這句話,其實并不是堅定人心的某種精神鼓舞。
而是已經擂響戰鼓的嚴肅宣言。
他想回歸。
他将回歸。
其實這一切早就該發生,隻不過命運的安排太過巧妙,當冥王被追殺逃離,最終消失在舊世界後,這條孕育着無數超凡源質的磅礴冥河,便就此沉沒在北洲的無人區,化爲了風雪永凍的冰境。
黑雪山上的兩股神力維持着微妙的平衡,這些年來沒人能夠踏足這片地界,冥王與旅者的算計也僵持在門戶關閉的那一刻……
平衡不被打破。
門戶便無法打開。
可如今,平衡被打破了。
無論是進行過一次大規模讨伐的北洲軍團,還是此刻踏入雪山,擾亂甯靜的“光明城”,這些超凡者在多魯河災境采取的行動,都是對封鎖門戶的沖擊……
“轟隆隆!”
兩人的面前,那座神像開始了震顫。
巨大的百米岩壁,綻裂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紋!
冥河開始震動。
一場前所未有的沖擊,正從遙遠的舊世界彼岸傳遞而來……等待了二十年的旅者,終于等到了這一邊的異動,他們開始沖擊門戶,向着這座封鎖的妙境世界進發。
伴随着低沉的沖擊——
這一刻!
神像仿佛活了過來!
那巍峨百米的神座,渾身上下都開始了細微的震顫,仿佛随時可能從石殼之中脫離而出,隻不過顧慎很清楚,神座級别的人物,想要跨越門戶,直接降臨,并沒有那麽簡單!
就連西洲的光明神座,都需要時間。
更不必說遠在【舊世界】的旅者!
旅者的降臨不會那麽快,畢竟石殼并不是他的真正肉身,而此刻冥河隻是産生了震動,這說明古人類正在轟擊通往多魯河災境的門戶,尚未完全打開。
所以,旅者的神念,最多隻能祭出一縷,放置在自己的神像之上。
但……
即便如此,那座神像依舊爆發出了可怕的殺傷力!
震碎了一層石屑之後,神像額首位置鑲嵌的“黑寶石”,開始極速流淌漆光——
“轟”的一聲!
沉寂二十年,旅者的神袍之上,覆滿灰塵,在一次震動之後,漫天碎屑,被震動剝離,然後向着四方擴散開來!
通過這座神像,作爲橋梁,旅者的力量,開始複蘇。
寄存着精神毒素的黑寶石,在“漫長”的蓄力之後,表面掠過一縷光澤,開始激烈地噴吐驟光!
“砰!砰!砰!”
大殿的石壁,被射得爆碎,石屑橫飛!
極光噴吐而出的那一刻,顧慎和慕晚秋同時從神像座下掠起彈開!
兩人都是極其敏銳的精神系天才,第一時間預感到了危險……這神像噴出的極光威力十分恐怖,堪比強邏輯炮彈,如果被正面砸中,恐怕會被直接洞穿肉身。
在這種情況下,兩人都展露出相當精妙的身法躲閃。
顧慎在漆光飛舞的暗殿之中,高頻率挪移,那一縷縷極光,一次又一次擦着面頰掠過,與孟骁那一戰的透支,如今隻是稍稍回複了一些。
他仍處于虛弱期,此刻看上去有些狼狽。
而慕晚秋則恰恰相反,她的氣息已經盡數恢複,此刻如一隻靈巧的穿花蝴蝶,一邊躲避着極光射擊,一邊繞行這座巨大神像……這是想要繞到側面,将神像“掰回原位”!
在這一刻,旅者揭曉了在修築冥殿之時所埋下的詭計,那些雕刻着古文的石壁,并不堅固,此刻被這些光芒輕易射穿……而古文飛舞,一扇又一扇的門戶就這麽被打開!
黑暗主殿,亮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漆光。
那是一扇又一扇的【門戶】,都在震顫之中破碎……
“小心!”
顧慎低喝一聲,“取火!”
那些被冥王丢在大殿中的聖裁者,原本帶着怨念,沉寂在虛空之中,但經此異變,跌出門戶,便感應到了“活人”的氣息……
慕晚秋反應速度極快,她的背後浮現出一道巨大雪白鬼影。
判官怒目圓瞪,單手将熾火高舉頭頂,同時将一隻速度極快的骷髅攥住,重重擲飛!
“轟!”
身形瘦削隻剩枯骨的聖裁者,根本來不及慘嚎,便被巨力鑿入牆壁,送到了另外一扇門戶的世界之中。
不過,它們是冥王制造的“不死者”……
身軀早已破碎,隻留一點怨念。
這點攻擊,無法殺死它們。
在判官祭出熾火之後,那些飛撲而來的“聖裁者”們,瞬間失去了目标,重新化爲遊蕩的孤魂野鬼,但恐怖的是……
“咻!”
一縷黑寶石射出的極光,射穿了某位聖裁者的胸膛。
那倒下的骷髅再也沒有站起來,連帶着胸膛裏不可化散的怨念,一同被射爆消散!
這一幕,讓顧慎更加确認,旅者根本不是什麽好東西,這家夥完全知道冥王的能力,修築冥殿之時,就埋了這麽一手。
如果冥王不是被追殺離開五洲,被迫放棄了冥河,而是真正在這裏栽培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亡靈軍團”。
那麽在他違約之後,旅者便會出手,将冥殿裏的門戶全部打開。
然後把冥殿之中的亡靈軍團,盡數屠戮幹淨!
巍峨神像,噴吐漆黑聖光,瘋狂清掃着大殿中的亡靈……
而慕晚秋和顧慎,則是分爲兩路,躲閃漆光。
顧慎看出了這個北洲女瘋子的想法,她想要把這神像重新掰回去!
“咚”的一道悶響,猶如擂鼓!
慕晚秋如靈巧蝴蝶,翻飛掠行,最終猛然急停,她重重一刀插入神像衣袍之中,土石翻飛之間,判官氣沉丹田,雙手緊攥刀柄,仿佛要以此爲撐點,重新将這扇門送回黑暗……
“咔嚓咔嚓咔嚓……”
可惜,隻有刺耳的石屑破碎聲音響起。
一米二的戰刀,齊柄沒入神像衣袍之中,此刻微微側轉,那扇百米高的巨門,隻是發出了輕微的挪動之音,便再無動靜。
雙手緊握刀柄的判官竭盡全力地怒吼,巨大的力量傳遞過去,門戶依舊紋絲未動,但戰刀刀身卻是直接崩碎!
當初打開這扇門十分容易。
可想要關上,卻是難了千倍萬倍。
慕晚秋神情難看,但寸步不退。
戰刀斷裂之後,她便雙手按在巨門之上,擰腰提胯,随着判官雙手與她雙手疊加,巨門發出了低沉的轟鳴之音……
她竟是真的憑一己之力,将這扇神像之門撼動了!
“瘋子……”
顧慎看到這一幕,驚詫于慕晚秋的怪力,更驚詫于這個女人的瘋狂!
這種情況下,正常人都是想辦法逃離神殿……
但慕晚秋的第一想法就是,誰要幹我,我就幹碎誰!
顧慎在意識到神像不對的時候,便已經在思考下一步了,雖然沒有料到神像會突然發難,可他在思考……這座冥殿總該有一個出口!
這些極光,看似沒有規律……充斥了整座大殿,但卻必須要遵守一個規律。
不能破壞出口。
顧慎的目光快速掃視整座大殿,他試圖找到一個不會被極光軌迹覆蓋的“門戶”,但餘光瞥見神像的那一刻,他的大腦一刹那變得空白。
慕晚秋正在搬門,不斷有低沉的轟鳴之音,從神像座下響起。
但事實上……
那并非是搬門所制造出的聲響!
那是死寂的“神像”,正在複蘇!
百米高的“旅者”,真的活了過來,咔嚓之音,其實是它抖擻衣袍的聲音!
顧慎看到……那尊死寂的神像面頰之上,抖落一層黑色薄紗般的石屑,然後露出了一張漠然無情的面孔。
一雙冷漠到了極緻的眸子,就這麽俯瞰,鎖定了那個不自量力,試圖搬動自己的人類女子。
……
……
(PS:1,解釋一下這麽晚的原因,這一章已經是第N版了,先前寫的不滿意,删了數千字,快趕得上這一章的長度了,考慮到比較晚了,就先發出來,如果有一些細微之處存在問題,我會繼續修改。2,今天晚上還有一個大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