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旒爾?”
顧慎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的确是北洲的來客,從膚色和發色來看,就能感受到明顯的不同,阿旒爾的氈帽下,蓄了一頭東洲人所沒有的柔順銀發。
在鬥戰神域的壓制之下。
她眼瞳中的銀白之色,已經完全褪去,此刻再與其對望,便不會感受到先前那壓迫的霜凍威壓。
“您就是……顧慎先生。”
阿旒爾同樣也端詳着顧慎,她微笑說道:“我見過您的照片,隻不過真人比我想象中還要年輕。”
顧慎把阿旒爾請入了春雨觀中。
合上門後。
阿旒爾對着顧慎的眉心,認真說道:“神座大人,您不介意我使用特殊手段,屏蔽這次對話吧?”
顧慎神情微妙。
因爲白術在自己額首位置降神了一次。
所以阿旒爾此刻……是在對白術說話。
沒有回應,這便是一種肯定的回應。
阿旒爾微微一笑,她擡起一隻手掌,小宅院内忽然揚起了風雪,這一次并非是【霜殺】之力的無序擴散……顧慎感應到了這個女子強大的精神力和超凡掌控之力。
院落之中,揚起細密的雪塵。
大氅翻飛。
阿旒爾擡頭望向天空,這座露天小院的天頂,出現了一片薄薄的雪幕,作爲【使徒】,擁有最高席神座賜予的“自由”,在五洲境内可以随意行走,不必擔心會被【深海】捕捉到具體的行迹,可他們無法将這份饋贈轉讓。
所以,她來到了春雨觀,與顧慎交談……隻能隐去自己一人,并不能隐去顧慎。
若不使用一些特殊手段。
這場交談的大概畫面,是能夠被【風瞳】看見的。
這飄搖懸浮在小院上空的雪塵,徹底隔絕了外界氣機的探知,有些像是獅子巷的【燈籠】。
當然。
這種手段……對白術而言是無效的。
畢竟整座雪禁城都在他的神域之中,若他願意,是可以随意聆聽對話内容的。
“阿旒爾小姐……”
顧慎已經聽聞了調查軍團傳回的消息,這次回長野,就是爲了準備接下來的北洲之行。
可沒想到。
對方的速度比自己還快。
自己還未出發,女皇陛下的使徒便“登門拜訪”。
“我是奉女皇陛下旨意,前來見您一面。”出乎意料的是,阿旒爾并沒有提調查軍團的事情,她坐在小院子的石墩上,輕聲說道:“女皇陛下前段時間一直忙于閉關……就在這幾日,才剛剛聽聞了長野的消息。”
顧慎一怔。
“清冢陵園一戰……酒神座身死,東洲有了新的鬥戰神。”
阿旒爾勉力擠出笑容,說道:“女皇陛下派我前來,一是希望能爲東洲送上祝福,除此以外,她還希望我能替她看一看……顧長志先生的故土。”
顧慎垂首,輕輕歎了口氣。
他黯然說道:“顧長志先生……已經不在了。若你是想替女皇陛下追尋舊日的回憶,那麽應當去顧家的宗祠,那裏是顧長志先生曾居住過的地方。”
“不……我是來找您的。”
阿旒爾搖了搖頭,道:“女皇陛下說,顧長志先生,一定留下了某樣要送給她的物件。”
顧慎神情複雜。
難道……顧長志那封信,早在女皇陛下的預料之中麽?
怪不得阿旒爾進入長野,便直奔自己而來,這是提前便想好了目的地。
“顧長志先生……的确留了一樣物件,要送給女皇陛下。”
顧慎沉默地想了想。
當初顧長志的交待是,自己親自送抵。
他望向阿旒爾的雙眼,即便【霜殺】的力量被鬥戰神域壓制,他依舊感到了那雙眸子裏天生便攜帶的冷冽之意。
顧慎搖了搖頭,道:“但我不能交給你,我答應顧長志先生,要親手交給女皇陛下。”
阿旒爾臉上依舊挂着微笑。
她并不惱怒,而是問道:“所以那樣物件……是一封信麽?”
“……?”
顧慎擡起頭,皺了皺眉。
這種事情……應該不在預料範圍之内吧?
據自己所知,在過往的年月裏,五洲範圍内掌握“占蔔術”的,除了千野大師,就隻有源之塔封鎖囚禁的“預言家”,難道那位女皇大人也是其中之一麽?
“小顧先生,不必驚訝。”
阿旒爾取出了胸前的那枚紋章,那是一枚雕刻着貓頭鷹的古老信物,她手指摩挲着貓頭鷹的毛發,溫聲說道:“女皇陛下擁有超世的智慧,猜到什麽,都不爲過。再加上,她是這世上最了解顧長志先生的人之一……猜到這些,其實不算什麽。”
顧長志的巅峰之年,如今掌馭北洲的女皇陛下,還隻是一個小女孩。
當初聽到顧長志稱呼年幼女皇爲“林家小丫頭”的時候。
顧慎便知道,這二人恐怕有一段往事——
隻是,如今從阿旒爾的口中,他隐約感到這段往事,似乎比自己想象中還要複雜……這二位神座的羁絆恐怕并不淺淡。
顧長志死後隻留了三封信,一封給家族,一封給尊師。
還有一封……便是給女皇。
而阿旒爾剛剛說,女皇是最了解顧長志的人之一?
“他們……”
顧慎沉默了一小會,下意識地開口,想要詢問當年的舊事。
隻是說了兩字,便停住了。
阿旒爾也不過比自己大上幾歲……怎麽會知道這些?
“女皇陛下,當年的即位,遭遇了很大的困難。”
阿旒爾知道顧慎想問什麽。
她說道:“沒有人知道那些困難究竟意味着什麽,但整個中央城的人都知道……顧長志先生,給了她很大的助力。兩人雖然年齡相差二十歲,卻曾是并肩戰鬥的戰友。”
“而平定北洲動蕩之後,女皇陛下在中央城,爲顧長志先生立了一塊豐碑,除此以外,她還收藏了當年記錄二人戰鬥的一些畫卷,影像。”
說到這,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停頓了許久,才緩緩說道:“在得知了顧長志先生的死訊後……我看見女皇陛下,打開了過往的畫像,枯坐了許久。”
顧慎不再多說什麽……
阿旒爾的描述,很有畫面感,也很讓人感傷。
“對不起……”
顧慎輕輕吸了一口氣,望向阿旒爾,說道:“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堅持,親自将這封信,送給女皇陛下。”
阿旒爾笑了笑。
“其實,我今日來到長野……不是來找你要那封信的。”
她眼神柔和,說道:“關于信,關于伱,都隻是女皇陛下的猜測,我今日來長野,隻是爲了确定陛下的一些猜測……顧長志先生留下了那封信,便一定有他的安排。我不會進行幹預。”
顧慎聽到這,明白了阿旒爾的來意。
這一切,都是女皇陛下的“猜測”,顧長志留下了一封信,而那封信在自己身上……這究竟是怎麽猜到的?
“顧南風才是顧家未來的家主……”
顧慎揉了揉眉心。
他苦笑道:“女皇陛下若要尋信,應當找他才是。”
“CN021……”
阿旒爾輕輕說出了顧南風在北洲更爲家喻戶曉的那個名字。
“女皇陛下了解他,他不是一個藏得住秘密的人。”她微笑望向顧慎,“所以CN021的概率,基本可以排除……更何況,他并不在陵園内,不是麽?”
顧慎聽聞此言,眯起雙眼。
阿旒爾的這句話……其實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意思。
那就是,顧長志留下的東西,不止一封信。
北洲女皇的,隻是其中之一。
所以顧長志尋找的不止是一位“送信人”,更是一個值得信賴而且有能力守住“秘密”的人。
“不必緊張。”
阿旒爾誠懇說道:“我無意試探……隻是在‘信’存在的前提下,‘秘密’的存在,也一定是成立了的。”
“這些‘秘密’的存在,不算什麽‘秘密’。”
顧慎端起茶盞,垂眸笑了笑,輕聲問道:“況且……以女皇陛下的智慧,想必所謂的秘密,也能猜到一些吧?”
兩人交談至此。
顧慎隐約感到……額首的精神束縛,徐徐擴散。
那是白術松開了對自己的精神壓制。
這是什麽意思?
顧慎幾乎是一秒就心領神會。
白術放開了對自己精神力的限制,也就是意味着這番談話……有足夠多的信息可以試探,這些信息,連白術也感興趣。
顧慎的熾火無聲無息燃燒而起。
他望向阿旒爾。
對于先前的言論……阿旒爾隻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顧慎則是捕捉到了清晰的精神波動。
顯然,阿旒爾知道的信息有限。
也有可能是女皇陛下,沒有過多交代……隻不過那位北洲女皇再如何‘智慧’,也不可能料盡世間事吧?
顧慎調整坐姿,問道:“閣下千裏迢迢趕赴長野,總不能隻是爲了這麽一件事吧?”
隻是爲了确認顧長志留下了一封信,實在不至于如此“興師動衆”。
這可是【使徒】,是神的手足!
如果女皇大人如此确定……大可以坐而待之。
“當然……”
阿旒爾也抿了一口茶水。
“不是。”
她鄭重開口,面上的神情逐漸收斂,一字一句說道:“小顧先生,關于調查軍團在牯堡以北的那些消息,您應該收到了吧?”
“……嗯。”顧慎緩緩點頭。
“這件事情,沒那麽簡單。”
阿旒爾認真說道:“女皇陛下希望您能親赴北洲……将這份謎團調查清楚。”
“我……?”
在一開始,顧慎就感到了奇怪。
北洲軍方的“請求”,似乎是刻意想與自己産生接觸。
而如今,更是連【使徒】都登門求見,希望自己北赴要塞。
“因爲一些‘不可說’的原因,陛下如今的狀态,并不算好……”
阿旒爾咬了咬牙,她望向天頂,又望向四周。
最終,她很是無奈地說出了這番話……
這就是阿旒爾堅持要采用特殊手段的原因。
可惜這些話,瞞得過【深海】,卻瞞不過雪禁城内無處不在的鬥戰神座。
顧慎眯起雙眼。
這可是一位神座啊……
究竟是遭遇了什麽,能讓【使徒】說出其狀态不好的話語?
北洲女皇如今的情況,一定比阿旒爾所說的更糟糕。
幾乎是一瞬之間,顧慎就想到了一年之前的“披月城要塞”事件,那個超大型災境的出現,北洲軍方的處置非常快速。
當初由鑄雪大公全權謀定,極其快速地安排鏽骨大将駐守,并且撤離披月城内的駐紮力量,進行撤退,所有人一同配合守禦工程,對這座災境的快速擴張呈“容忍”态度。
當初所有人都認爲。
這種容忍,純粹是對“綠洲”希望的一次探索。
女皇陛下,以及整個北洲軍方,願意相信大裁決官和天瞳的舍生取義……也願意傾注籌碼,來進行這場豪賭。
可如今,聯系阿旒爾透露的消息。
顧慎覺察出了不一樣的意味。
或許……女皇“狀态不佳”的事情,并非是今年才出現。
很有可能,在一年前,她便已經無法輕松處理那座超大型災境了,而那時候,整個北洲都在進行一場巨大的清洗,整頓……這種消息一旦暴露,毫無疑問對北洲是雪上添霜的“災難”。
這個消息說出之後。
阿旒爾便不再隐藏什麽了。
她來此地,便是尋求幫助的。
阿旒爾沉聲說道:“前些日子,女皇陛下看見了‘命運的指引’……”
“命運的……指引?”
“在不久之後,北洲要塞可能會迎來一次沖擊。”阿旒爾冷靜說道:“而緩解這場危機的關鍵因子,就在東洲,長野,清冢陵園。”
這幾乎是點名了。
清冢陵園,千野大師故去,就隻剩下自己一人。
而披月城要塞遠行的那一撥人,也正是自己的老師,師兄,師姐。
“女皇陛下能夠看見命運的指引……這是火種的力量麽?隻不過所謂的指引,是不是太模糊了一些?”
顧慎若有所思地問道:“這是類似于‘占蔔術’之類的術法麽?”
“不……”
阿旒爾搖了搖頭,道:“雖然同樣有‘預見’的成分,但女皇陛下的‘指引’,與占蔔術并不相同。她可以看見随時變化的,無窮無盡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她無需付出代價。”
她沉默了一小會。
“至于這是不是火種的力量,我并不知道……我隻知道,這是陛下自己締造出的‘術法’,并且在很久之前就存在了。”
說到這,阿旒爾輕聲地延伸了一句:“我猜測陛下創造這門術法,或許是源自于清冢陵園那位守陵人的啓發……”
千野大師是占蔔術的傳承者……這門術法的預見之力,人人都心向往之。
隻不過。
人們更向往的是,是千野和顧長志生死相依的關系。
顧慎有些驚歎……那位女皇陛下,的确驚才絕豔,她竟然創造出了足以媲美“占蔔術”的法門麽?
“我想,北上的邀請,您應該不會拒絕。”
阿旒爾誠懇地望向顧慎,道:“您的老師,師兄,師姐,都消失在了披月城要塞之中,已經過去一年了,他們和‘綠洲’的消息皆是石沉大海……這一次的北上調查,或許就能發現新的線索。”
……
……
源能艇就停在長野北部的邊界之外。
顧慎和阿旒爾站在一座荒蕪小山之上,看着那艘源能飛艇緩緩掠來,這是顧慎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個“大玩意”。
北洲每年投入了大量的資金,來進行“源能”的開發,這是一種已經成熟的能源技術。
超凡源質可以被捕捉,也可以被利用……這其實不是什麽“新鮮事”。
長野建造了【清冢】。
中洲則是有【源之塔】。
諸如此類的【奇迹之地】,還有好幾座……而對于北洲最重要的創造,便是新一代的【源能】。
利用強邏輯材料将超凡源質困鎖,并且利用特定的古代文字勾勒成陣紋,進行“超凡源質”的拆解,這種技術早就誕生了。
很多年前,在探索超凡能力的同時,人類也開始探索超凡源質的利用。
隻不過,【源能】的探索之路異常坎坷崎岖。
直到艾倫圖靈的出現,這位天才科學家年輕之時,在“強邏輯材料”領域取得了重大突破,讓“源能”大大前進了一步……那時候人類還隻是對這種可怕力量抱有幻想,萬萬沒有想到,不過數年之後,【深海】問世,對算法進行了前所未有的優化,以至于【源能】的效率提高了數十倍。
新一代的古文鏈路,可以催動源質産生巨大的動能,這種鏈路方程式的燃燒效率極其可觀。
最重要的是,穩定。
北洲的地圖極其廣袤,而且異常嚴寒,在很久之前,軍方的跋涉無比艱難,而如今則大大改變了……【源能】爲北洲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光明。
中央城的地底,有一座巨大無比的“源能熔爐”,每時每刻都在汲取着“超凡源質”,用來供給方圓數千裏土地的源能燃燒。
而源能飛艇,也就此問世……沒有人知道爲什麽【深海】的研究團隊,最後給出了這麽一個複古的結構設計,但艇式結構,的确是與“源能反應爐”反應最融洽的飛行框架。
小山頭上,一片巨大的影子緩緩降落。
那座在雲層上看起來缥缈如鳥的飛艇,真正墜落之時,猶如一條大鲸魚。
顧慎看着那幾乎将整座山頭都覆沒的飛艇,神情有些複雜。
“因爲沒有得到‘授權’,所以源能艇不能随意降落……”
阿旒爾歉聲說道:“所以不能在長野内接你上艇。”
“我知道的。”
顧慎笑了笑。
阿旒爾抵達長野的時候,還鬧了一些誤會,這件事情白沉和監獄所負責監察“風瞳”異樣的職官,已經對【深海】進行了上報。
而那些卷宗,褚靈能夠看見。
除此之外……監獄所官方還特地與自己打了個招呼。
畢竟一位【使徒】入雪禁城,第一個事情就是直奔顧慎的去所,實在讓人擔心。
剛剛經曆了陵園之痛,三所五大家的神經都繃得很緊,生怕這位女皇使徒會做出什麽不利的行爲。
如今的顧慎,不僅僅是大裁決官的弟子。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是東洲的旗幟,标杆性的人物。
“第一次看見這玩意兒?”
狂風席卷,吹動山頭的枯草。
阿旒爾摘下氈帽,她的長發被風吹得飄搖不止,笑着望向顧慎,不出意料看到了顧慎眼中的驚歎與感慨,于是笑着問道。
“是第一次看見。”
顧慎喃喃道:“沒記錯的話……這種老式飛艇,似乎是三百年前流行的産物?”
“這個世界既是在前進的,也是在倒退的。”
阿旒爾微笑道:“老東西雖然被淘汰了,但真正用起來,也是很好用的……【源能艇】的數量其實并不多,能夠調動它的就隻有要塞準負責人級别的強者,目前這東西隻在北洲有大批量的生産,并且不對其他洲售出。”
顧慎輕輕點頭。
他想到了古文會中神秘的那一位“073”。
沒記錯的話……當初清冢陵園的材料交易,“073”就是親自開着一輛源能艇,與大都完成碰面的,隻不過那一次的碰面,他也聽陸南栀說了。
“073”連個影子都沒有露。
源能艇在交易地點的山頭,隻是微微停頓,懸在雲層之上,擲出交易物品後,便悠悠開走,對于“073”而言,就是出門溜了一圈……不過【源能】的驅動力的确強大,那場交易完成的速度極快,仔細算一算,“073”跨越兩大洲,隻是用了數個小時而已。
“你剛剛說……想要調動【源能艇】,隻有要塞準負責人?”
顧慎好奇地問了問。
“是……北洲有非常獨特的生存規則。”
阿旒爾望向顧慎,認真說道:“拳頭越大,責任越大。貢獻越大,職位越高。想要駕馭【源能艇】,并不是難事,隻是這些能源的管控異常嚴格……通常擁有驅動權的,就是要塞的負責人,準負責人,其他人等無權支配【源能艇】。”
顧慎眯起雙眼,問道:“那麽,每一艘【源能艇】都有對應的編号,以及出行記錄麽?”
“當然。”
阿旒爾笑了:“沒有中央城的允許,【源能艇】想要擅自離開北洲,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