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碗燴面下肚,王保保的身體之中,再次充滿了力量,甚至連病痛都好了許多。
還是故鄉的飯菜養人啊!
“我,我想走走。”
負責護送的士兵很快答應,以王保保目前的狀态,想跑也跑不了多遠,他們甚至還貼心地準備了一駕馬車,走累了就可以上車坐坐。
時隔二十多年,王保保終于能再次觀察這個自小生長的地方,那種感覺是很難以言說的。
固始縣城有了變化,街道增多了,屋舍好了很多,甚至多了不少作坊,諸如車馬行,木器行等等。
但也有地方沒變,比如那個城隍廟,依舊還在,缥缈的香火,讓王保保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帶着他們,過來燒香祈福。
對了,城隍廟門口的青石還在,王保保摸索着,坐了下來,他用粗糙的手,撫摸着同樣粗糙的石頭。
他發現了石頭上有一個小坑,有拇指那麽大……王保保咧嘴笑了,就是這個小坑,當初他坐着的時候,就喜歡把核桃放在坑裏,砸碎了吃核桃仁。
這麽多年過去了,石頭還在,小坑還在,什麽都沒變……可又什麽都變了。
當初母親最多就是祈求神明保佑,能讓孩子飛黃騰達,做人上人。
事實證明,神仙還挺靈驗的。
王保保成年之後,就遇上了紅巾起義,彼時各地豪強,風起雲湧。有人投身紅巾,要推翻大元朝。
也有人站在大元朝這邊,剿滅反賊。
他一個蒙古人,自然追随舅舅兼幹爹的察罕帖木兒,一起對付反賊。
他們征戰,馳騁,南瑣紅巾,北鎖紅巾,還有劉福通,都被他們打得屁滾尿流。
察罕帖木兒官位不斷提升,俨然成爲元朝最強的實力派。
要不是中原決戰,他們失敗了,甚至可能成爲魏武帝一般的人物。
不過即便察罕死了,繼承遺産的王保保,還是爬上了河南王,中書左丞相的位置,成爲大元朝最後的支柱,維持着國家的江山和體面。
一直到了如今,兵敗被俘,又返回了家鄉。
這幾十年的經曆,簡直就跟一場夢似的……王保保想起了有一出戲,叫邯鄲夢,似乎說的就是這個。
呂洞賓爲了度化一個書生,送給他一個枕頭。
書生躺在上面,一夢之中,自己考科舉,娶佳人,做大官,風光無限,活到了八十多歲,兒孫繞膝,受封太師……
最後從夢中醒來,旁邊煮着的黃粱飯還沒有熟。
或許自己就是那個盧生,下一刻夢中醒來,就有神仙飄然而至,度化自己,飛升仙界吧!
想到這裏,王保保居然咧嘴笑了起來。
他沒有等到神仙,但是卻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香氣,這股香味格外醇厚,走五官,通七竅,直接往腦袋裏鑽。
簡直好聞到了沒邊。
王保保急忙擡頭看去,香氣的來源正是一家飯館,店面不大,隻是經營鵝肉而已。
固始鵝肉!
王保保的興趣頓時就來了。
固始的鵝,那可是天下揚名,傳說駱賓王的那一首詠鵝,吟詠的就是固始的鵝。
還有人說,當初隋炀帝南下途中,美味佳肴何止千道,結果最受貴人們歡迎的就是固始的鵝肉。
似乎曆史名人,都有給美食代言的任務。
真假且不論,固始鵝肉,确實名氣很大。
這裏的鵝種很好,養殖也講究,小時候在外放養,采食雜草,到了育肥的時候,甚至要以米糧喂養。
吃糧食長大,肉質肥嫩,味道醇厚,做出來的菜肴,自不必說。
王保保想了起來,他小時候,最喜歡吃的也就是鵝肉,奈何那時候家裏頭不甚寬裕,一年到頭,也就能吃一兩頓罷了。
但是每一次吃,都讓他回味無窮。
要是沒有鵝肉,這個年就白過了。
終于又碰上了鵝肉,還是不能錯過。隻是鵝肉不同于燴面,價錢可不便宜。王保保想了想,伸手将一枚嵌了寶石的戒指抽了下來。
“麻煩定幾桌鵝,讓我們全家都嘗嘗。”
護送的士兵點頭,“我還要去問問,人家收不收戒指……要讓我們出錢,還真有點爲難。”
一個士兵拿着戒指去了飯館,不一會兒就笑呵呵出來,“運氣不錯,有個小哥看戒指不錯,出了二十貫,足夠置辦四桌全鵝宴。”
王保保一怔,他的那個戒指,據說是從花剌子模搶來的,傳承了好幾百年,就值二十貫?
算了吧!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能請家人吃一頓地道的鵝肉,再多一些花銷也值得,反正他現在都是階下之囚,還能想什麽啊?
王保保随着士兵,進入了飯館,他坐下來等着上菜……就在靠近窗戶的位置上,有一個小胖子,正坐在那裏,大快朵頤。
鵝肉的香氣飄到了王保保的面前,小胖子大口大口吃着鵝肉,竟然把王保保看餓了。
他又注意到,小胖子的指頭上,正套着他的那一枚戒指。
王保保微微一動,就主動走過來。
“小哥,你可知道這枚戒指的來曆嗎?”
小胖子頭也不擡,隻是大口吃着鵝腿,漫不經心道:“還能有什麽來曆?不就是一個倒黴蛋,傳給了另一個倒黴蛋嗎?我要不是心疼你們,多少錢都不會要的,我嫌晦氣!”
一句話,差點把王保保氣個倒仰!
不過他說的也對,當年花剌子模被蒙古滅國,戒指落到了蒙古手裏,傳承這麽多年,大元朝也完蛋了,自己隻能拿戒指換鵝肉吃……
“小哥,聽你說話的意思,似乎很有些見識啊?”王保保道:“不知道貴姓啊!”
對面的小胖子笑道:“伱問我貴姓,我卻不用說免貴……你猜猜我姓什麽?”
王保保忍不住道:“不用說免貴的,無非是當朝天子的姓氏,又或者是玉皇大帝的張姓……我猜你姓張!對吧?”
小胖子笑笑嘻嘻道:“你怎麽知道的?”
王保保仔細打量眼前的胖小子,腦筋迅速轉動。
“十歲出頭,心寬體胖,又敢開我的玩笑……你必是張希孟的次子!對了,聽說你爹新添了一對雙胞胎,不知道你還是不是那麽受寵啊?”
張承天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了起來,“王保保,你還真挺用心研究我爹的,連這些事都知道……那你可知道我現在已經拜在了陛下的門下,是正兒八經的天子門生,還接下了拱衛司指揮使的高位嗎?”
王保保一怔,随即切齒咬牙,怒道:“他張希孟想殺就殺,又何必如此羞辱于我?”
張承天笑了,“我說王保保,你這人真是不知道好歹,出走二十年,回歸故裏,嘗嘗家鄉的味道,故地重遊,體會下少年時的歡樂……我就不明白了,這種事情怎麽成了羞辱?當初跟着你們父子出征的鄉親将士,有多少人埋骨他鄉,成了外喪鬼,連家都回不了?”
王保保一怔,冷笑道:“各爲其主,何須多言!”
張承天笑道:“各爲其主?可你的主子已經投降了,他正在應天國史館,協助修訂元史呢!你現在被俘了,大元朝完了,朝廷正好光明正大修訂元史,我爹就是總編纂。以他老人家的功力,勢必會把元史修的圓圓滿滿,你該高興啊!”
“你!”
王保保憤怒一拍桌子,頭發都立起來了。
“成王敗寇,沒什麽好說的,拿把刀來,把我殺了吧!”
張承天連連搖頭,“我說王保保,你這人有毛病啊!好不容易活下來,又何必急着死?更何況你死了,又能如何?大元朝都沒了,你替一個不存在的東西而死,我實在是想不通,你到底是在想什麽!”
王保保切齒咬牙,冷笑道:“天地有正氣,我大元雖亡,我願爲文丞相!”
“文丞相?王保保,我雖然年紀小,讀書不多……但我還是知道的,當年可有許多漢人官僚士大夫,包括文丞相的舊友,都希望他一死,保全名節。文丞相固然忠義,自不必說。但是你想想,現在還有幾個大元舊臣?還有誰心念大元朝?你們亡國了,就是亡國了。什麽都沒了,根本不可能東山再起。”
張承天笑嘻嘻道:“你們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你還幻想着蒙古人之中,也出來一個洪武皇帝嗎?”
“你,你不要太過分!”王保保切齒道:“我可以告訴你,大元朝雖然亡了,但是蒙古尚有無數藩王,他們統禦的疆土,絲毫不比中原小。河中之地,帖木兒領兵雄起,勢如破竹。早晚必定攻伐大明!我看你們的下場也不會好的!”
張承天再一次哈哈大笑,“我說王保保啊,要不是我最近讀了幾本書,還真讓你糊弄過去了!蒙古西道諸王,他們和你們一樣嗎?你們蒙古人席卷天下,是打下了無數的地盤。但你們東邊的部分,效仿中原舊制,建國号大元,尊奉孔孟之道,連科舉都學去了。而西道諸王,他們奉行當地的規則,說當地的話,信奉當地的神明……經過了這麽長時間,你們湊在一起,彼此說話,沒有翻譯,能聽明白嗎?所以說,你們和我們,全然不同,你還做文丞相的夢幹什麽?這不是東施效颦,贻笑大方嗎?”
王保保的臉都青了,“不論如何,士可殺不可辱!我有死而已!”
張承天笑了,“你想死,我也不攔着……不過這斷頭飯總要吃吧?”
王保保一怔,順着張承天的目光,有人端來了熱氣騰騰的一盆鵝肉,刹那之間,口水流出,眼角之上,也有眼淚浸出……這就是故鄉的味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