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議事即将結束之時,孫炎突然又道:“殿下,臣以爲教化育才,此乃國之大事,接下來要統籌全局,協調各方,事務繁雜,需要重新調整一下官員的分工,不知道殿下以爲如何?”
這是中書會議之前沒有的項目,屬于臨時突襲,朱标稍微錯愕之後,也隻有點頭稱是。
“孫相有什麽打算?”
孫炎笑道:“是這樣的,接下來要嚴查各地的學校,督促百官,考核教育成果。這些事情,都是門下省的任務。自從張太師辭相之後,門下右相一直空缺。如此臣鬥膽谏言,由參知政事汪廣洋升任門下右相!”
朱标一怔,不免錯愕。
門下省是張希孟一手拉起來的衙門,足以和中書省分庭抗禮。即便張希孟不幹了,也要換個可靠的人。汪廣洋這家夥,搖搖擺擺,很明顯,不是張希孟這一派的,讓他升任門下右相,執掌門下省,萬一繼續掣肘政務,那可怎麽辦?
而且孫炎剛剛坐穩相位,把汪廣洋提上來,你孫相公還能把控朝局嗎?
朱标到底是太年輕,想不通這裏面的細膩算計。
可有幾個人,已經開始給孫炎豎起大拇指了。
這貨不愧是張太師身邊出來的,審時度勢,把握時機,借力打力,這一套東西,還真是玩得娴熟無比。
讓汪廣洋接門下右相,看似是提拔了他,距離左相隻有一步之遙。
可問題是想高升一步,必須先把右相的位置坐熱乎了。
那瞧瞧門下省都有誰?
宋濂、劉伯溫、姚廣孝。
這幾位神仙,一個比一個厲害。
張希孟坐鎮門下省,他們都很老實,唯命是從。可你汪廣洋什麽成色?你也想讓這幾位聽話?
那不是做夢嗎!
而且門下省的任務很特殊,主要是負責給衆多的官吏考評,從上到下,進行監督。這是專業性非常強的事情,宰相能發揮的空間并不大。
這也是張希孟離京多少日子,也不用擔心的原因所在。
總而言之,把汪廣洋放在了右相位置上,就是徹底把他變成個擺設。
而且剛剛孫炎又把籌措經費,興建師範學堂的事情,甩給了胡惟庸,這一手更堪稱絕妙。
伱不是反對嗎?
那就讓你去幹。
幹不好,你就等着被定罪吧!
很顯然,孫炎可沒有宰相的度量,他是屬于報仇不隔夜的性子。過去是實力不濟,沒法爲所欲爲。
不管是胡惟庸,還是汪廣洋,資曆都遠比孫炎深多了,他想單獨擺弄這倆人,隻會碰一鼻子灰。
哪怕身爲左相,也辦不到。
可現在不一樣,徐達,湯和,甚至是江楠,他們都因爲教育改革的事情,站在了一起。
試問一下,如果單純調整職位,這幾位會幫孫炎嗎?
完全沒有道理的。
唯獨這時候,才是天時地利人和齊備。
說句不好聽的,也是仗勢欺人。
但孫炎就做了,而且做得理直氣壯,做得義正詞嚴。
其實這又透露出另一件事,大明朝堂的遊戲規則變了。
原本李善長和張希孟擔任宰相的時候,因爲他們的超然地位,加上和朱元璋的關系。
遇到了事情,他們多半會在禦前讨論,然後凝聚人心,對于一些想不通的官吏,他們會軟硬兼施,确保上下一心。
至少在決策的時候,會是一個聲音。
可是到了孫炎這裏,他沒有這個威望,也根本做不到這一點,其他重臣也未必買他的賬。
不過不要緊,孫炎也不求那個,他隻要掌握住大局,能夠順利推行政務就行,至于那些刺頭兒,我有的是辦法擺弄你們!
很難說兩種玩法,誰更高明。
隻能說都是因地制宜,順應局勢……張希孟和李善長的時代,能承擔重任的官吏不多,他們又威望極高,能夠壓制所有人。
到了孫炎這裏,他實力不足,但是想當官的人卻多太多了,中書諸部,下面的布政使,按察使,數量之多,過江之鲫。
不換腦袋就換人。
一場會議下來,改變的東西太多了,一時間,竟然來不及思索太深。
不過有一點是确定的,這一次孫炎是徹徹底底,坐穩了相位,從此号令朝堂,再無意外。
……
“先生,這個孫炎,算是你精心安排的吧?”依舊身在北平的朱元璋,淡淡說道。
張希孟忙搖頭,“主公,臣真的沒有刻意安排什麽,隻能說時勢造英雄,讓這小子趕上了。”
老朱冷哼,“時勢造英雄!你都這麽說了,咱不信也不行了……咱問你,這一次的改革,可能真正有效?”
老朱也轉變了思路,朝堂的事情,他不想管太多,孫炎跟那幾個人勾心鬥角,那是你們的事情。
咱要的是政務落實,改革成功。
很顯然,老朱已經開始結果導向了。
張希孟略沉吟,就說道:“主公,這一次的情況應該會好很多,我不敢說一定能做到絕對公平,但毫無疑問,會進步很大。”
張希孟手上還有許多别人拿不到的資料……比如濟民學堂和複旦學堂的學生分析。
“主公請看,其中富家子弟,原本的名門望族,他們占據了四成之多,複旦學堂更多,達到了四成五。而剩下的那些,也是寒門居多,真正的窮苦人家,幾乎寥寥無幾。可是根據我的統計,朝廷的興學經費裏面,有七成以上,都投入到了相對富裕的地區,還有那些傳統的文脈興盛之地。”
數據是最能說明問題的,張希孟和朱元璋仔細分析,以三成不到的經費,卻貢獻出近六成的學生。
從投資收益上來看,向窮苦地方投資,絕對是事半功倍的。
道理也很簡單,那些富裕的人家,已經資源飽和,再給他們多少,也未必有用。可窮苦人卻不一樣,隻要一點點陽光雨露,就能翻身,改變命運。
老朱對此,非常贊同。
“庶甯那孩子不就驗證了這事嗎!他花幾個月的時間,就把十八個孩子送進了複旦學堂,他證明了,窮人并不差!貧家子弟,一樣能有出息!”
張希孟急忙道:“主公講的對……不過我以爲這不是他證明的。”
“那是誰?”
“自然是陛下了!陛下可就是從最窮苦的家庭爬出來,一步步走上了帝位啊!”張希孟笑道:“試問,還有比陛下更好的例子嗎?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老朱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先生過譽了……不過咱倒是把童年這部分寫完了,你看看吧!”
朱元璋一轉身,将一卷書稿遞給了張希孟。
張希孟已經大緻看過,不過此刻是老朱仔細修訂過的,張希孟看得還是非常認真。
盡管張希孟已經很了解老朱的經曆,但是每次提起,都讓他很是感慨。
真的是太苦了,太不容易了。
純粹的草根,從最底層爬上來。
抛去穿鑿附會的出身,抛去編造的神奇之處,朱元璋就是這個國家,九成以上窮苦人的縮影。
他自從記事開始,就要給家裏幹活,稍微大兩歲,又給地主放牛。
小孩子管不住牛,被撞倒,被踩傷,時有發生……還有一次,一頭小牛丢了,全家人都跑去尋找,如果找不回來,把他們的破房子賣了,都賠不起一頭牛錢。
好在後來翻山越嶺,算是把牛找回來了。
到家之後,朱元璋就被吊了起來,讓他爹狠狠抽了一頓鞭子,母親也在旁邊罵,罵着罵着,全家人就抱在一起哭……
朱元璋清楚記得那一次母親反複念叨的一句話,何必托生咱們家啊!
早知是爲了受苦,又何必把孩子生出來,幹脆一死了之算了!
這生不如死的日子,過着還有什麽趣味?
朱元璋筆下的童年,籠罩在一層濃濃的悲涼之中,艱難困苦,生計艱難。不過要說就過不下去了,也還未必。
朱元璋記錄了大哥結婚的事情。
那是他們家爲數不多的喜事。
父親爲了給大哥娶媳婦,從山上背下來幾百斤的石頭,又弄了大根木料,修葺房屋,整理院子。
準備聘禮,邀請親朋見證。
到了成婚那一天,有肉有菜,還有酒。
朱元璋記得,那是有生以來,看到父親第一次喝醉了。
盡管爲了這一場婚禮,他們家借了不少錢,但全家人還都堅信,日子還是會好起來的。
他們努力幹活,起早貪黑,想盡辦法賺錢,就爲了能夠還上借款。
幾年的忙碌下來,終于看到了希望……可是一場瘟疫突然襲來,父母兄長,相繼染病死去。
原本艱難萬分的家庭,頃刻之間,分崩離析。
從此之後,朱元璋的人生,就再也沒有一絲絲的光亮,他在寺裏做苦工,形同奴隸,他外出讨飯,睡在荒山墳地。
爲了一口吃的,他要卑躬屈膝,苦苦哀求。
他見過白骨盈野,見過肚子脹得和球一樣的可憐人,見過易子而食……
他朱元璋不是天生反骨,即便到了這一步,他也不想當反賊,他回到了寺廟之中,繼續當苦力,隻求一天兩頓,勉強果腹。
直到紅巾軍起義,湯和給他寫了書信,偏偏這封信又被人發現,想要告發……朱元璋再也沒有退路,隻能投軍!
張希孟一直看到了結尾,眼圈已經泛紅了。
“主公,這一卷書,真的該讓所有年輕人都看看,無論如何,都不能自暴自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