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北平提出利用高麗的時候,朱标是猶豫的。
他的人品學識,道德修養告訴他,大明借助倭國,教訓高麗,已經很不厚道了。現在立刻又翻臉,反過來聯合高麗,收拾倭國。
翻臉跟翻書似的,多少有點說不過去。
可事實證明,朱标真的多慮了。
他還是不适應那些小國的狀态……比如高麗,這邊對大元朝忠心耿耿,那邊就派人過來,跟大明談。
主要能給他們弄個不征之國,或者屁股打得輕一點,他們就願意歸附大明,毫無負罪感。
至于倭國,村長械鬥,上午還在拼命,下午就坐在一起喝酒分贓,在背後捅刀子,翻臉無情,人家玩得特别熟。
甚至還不以爲恥,認爲這是本事,隻要能笑到最後,就是英雄。
朱标自然是理解不了這些,他隻覺得惡心。
其實從現在的高麗來看,處境非常糟糕。
上一次大明問罪,倭國已經殺上了南部土地,北邊還有辛旽的兵馬,大明也是虎視眈眈……諸方壓制,讓高麗割地賠款,損失慘重。
此時大明又要聯合高麗,去對付倭國。
其實不管高麗答應不答應,都應該意識到,國家到了危亡的關頭,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複。
所以在這個時候,有志氣的,多半會拒絕大明,然後跟倭國聯合,換取倭國放棄占領的土地。
當然了,也可以乖乖聽大明的,就去打倭國,做條好狗,從大明這裏,盡量讨點好處。
最差的一種情況,中二感爆棚,既要反對大明,又要驅逐倭國……調兵遣将,拼一個魚死網破,玉石俱焚。
窮盡朱标的想象,也就這麽三條路子。
再多也不可能了。
但是人家高麗就能整出不一樣的活兒。
别的事情不用管,咱先弄死辛旽,隻要去了這個心腹大患,不管怎麽談都可以!
死到臨頭了,還惦記着自己這點榮華富貴,見過執着的,沒見過這麽執着的。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
跟他們比起來,大宋的士大夫都算是鐵骨铮铮了。
這個國家,簡直不該存在!
朱标曾經也有點懷疑,四弟誰都算計,從來不客氣,到底好不好?
現在朱标沒有疑問了,畢竟總要有人去跟這幫不能被稱之爲人的利益動物打交道,甚至偶爾也要抛棄一些,不願意配合的好人,比如……辛旽!
朱标想了想,果斷給朱棣回信,辛旽這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殺了。
就算還能找出替代的人,影響不了什麽大局,也不要殺了他。
因爲在高麗這麽塊地方,還能誕生這種,願意爲普通人均分田畝的好人,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高麗不值得啊!
人立刻護送到應天,辛旽的部下也不要殺了,更不要交給高麗,總而言之,這些人都給我留着。
哪怕是東宮出錢,我也養得起他們!
收到了朱标的信,朱棣看得連連搖頭,我這個大哥啊,你也太心軟了。而且你根本沒搞清楚,辛旽是個什麽狀況……
朱棣隻能來找張希孟,把朱标的信遞了過來。
“先生,你瞧瞧吧!”
張希孟看過之後,就把信放在了手邊,而後道:“伱怎麽看?”
朱棣立刻道:“先生,你未必知道,辛旽那個家夥,在冬天的時候,穿狐裘,一頓飯吃八個菜!”
張希孟怔了怔,笑道:“這麽說比你吃的還多?”
“多了足足四倍啊!”朱棣咬着牙道:“他吃得好,身邊還有八個人伺候,可他的部下,就是吃糠咽菜,有人冬天還穿着草鞋,這都是我親眼看見的。先生,你當初和父皇他們創業,可是這樣?”
張希孟搖頭,“自然不行,其實當初創業的時候,我們主張上下一體,平時大家夥的待遇都差不多,隻有那些繳獲多,屯田多的,能給自己留下些好處。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身上穿的衣服,腳上的鞋子,都是皇後娘娘親手做的。”
朱棣用力點頭,“沒錯,師父和父皇那才是正兒八經同甘共苦,一起創業。像辛旽這種,才有幾千人,連個落腳之處都沒有,就跟士兵分成三六九等,開始居高臨下,頤指氣使。他要是能成大事,豈不是,豈不是說先生和父皇白費力氣了。”
張希孟眉頭挑動,話自然是這麽說。
“朱棣,你确定看到的都是真的,不是辛旽跟你演戲?”
“當然不是!”朱棣嘿嘿笑道:“師父,我研究你那套東西,已經很有心得了。我要是真的挑出來一個仁君典範,豈不是給大明惹禍嗎!”
張希孟點頭,“行!這麽說起來,你倒是進步很快!不過你也不能對高麗那種地方,要求太高。能有辛旽那種人,已經算是鳳毛麟角了。太子想要,就給送過去吧!”
朱棣忍不住失望,“先生,這是婦人之仁啊!如果我把辛旽的腦袋送給高麗的貴胄,最起碼能換來五十萬兩銀子。而且辛旽的部下會悲憤不已。到時候哀兵必勝,随便放出去,就是咱們手裏的快刀,正好拿來除掉高麗貴胄啊!”
張希孟點了點頭,“你小子是真的把大缺大德四個字,刻在了骨子裏……不過我想告訴你,這是你大哥的要求,你明白嗎?”
朱棣怔了怔,而後點頭道:“我懂,大哥幫了我太多,我不能忤逆大哥的意思!”
張希孟搖了搖頭,“你還不懂!朱棣,你知道我爲什麽教你那套東西嗎?”
“爲什麽?自然是弟子天資聰穎,禀賦過人啊!”
張希孟冷哼,“朱棣,要僅僅如此,你二哥、三哥也都可以!我真正選擇你的原因,是因爲我知道,不管你學到什麽程度,你都尚存一絲善良,都有牽挂,有在乎的東西。這才是最重要的!”
學大缺大德不難,難的是學了一肚子大缺大德,還能尚存一絲善良……是嗎?我是這樣的人嗎?
返回王府的朱棣,坐在椅子上,思前想後,他也不确定,俯身低頭,想要找本書看,結果卻在抽屜裏面,發現了厚厚的一摞信。
寫信的人是張庶甯。
他們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沒有見過面了,但是卻沒有絲毫的陌生感。
張庶甯在信裏,跟朱棣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比如他有一個同學,每次臨近休沐的時候,就會每頓少吃一個馍,積攢兩天,攢下幾個白馍,帶着回家,給弟弟妹妹們吃。
張庶甯知道這樣少吃飯不好,上課的時候,也會偶爾聽到肚子咕咕叫的聲音……但他沒有辦法說什麽。
因爲他沒有體驗過,挨餓的滋味。
還有,一次休沐歸來,班裏少了一個學生。
張庶甯随着老師一起去學生的家裏查看……他們到了一座破爛的茅草房前面,暴雨澆塌了房頂,老爹爲了修房子,又摔傷了腿。
學生見家裏太難,要給老爹治腿,拿不出錢,就決定留在家裏,不去學堂。
結果瘸腿的老爹,揮起巴掌,一下一下,打在了兒子的臉上,這個漢子痛哭流涕。
複旦學堂,多好的地方,學出來就能改換門庭,你怎麽就那麽沒出息。
别說斷了條腿,就算是斷了脖子,也不能耽誤上學啊!
可學生如何能真的不管……他失聲痛哭,老爹也跟着哭。
張庶甯告訴朱棣,那是他見過最傷感的畫面。
複旦學堂,哪怕是大明頂級的學府,依舊有太多來自窮苦地方的學生。
他們未必最傑出,甚至可能還有人很普通。
但是他們不偷不搶,憑着本事,用汗水認真做題,竭盡全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家人的命運。
他們很苦很苦,那是他過去根本沒法想象的苦。
在上學的路上,甚至還遇到過狼。
爲了去學堂求學,他們不得不捏着硬木棒子,跟瞪着綠色眼珠子的野狼對峙……
這就是現在的大明,并不遙遠,就在山東,就在複旦學堂。
張庶甯的信,張希孟的書,兩種不同的東西,同時灌注在朱棣的腦袋裏。
很矛盾嗎?
沒有!
一點都沒有!
正因爲從張庶甯的信裏,朱棣知道還有另一個大明的存在,他現在所作所爲,才有意義。
不然天怒人怨,人厭狗嫌,又有什麽意思?難道天生喜歡挨罵嗎?
“藍先生,這一次你也過來了,咱們好好商量一下,到底要怎麽對付倭國吧!”朱棣開口說道。
李景隆、花炜、黃子澄、齊泰、練子甯,全都到場,方孝孺稍微有點八字不合,沒有過來。
另外就是藍玉,他也趕來了。
衆人湊在一起,開個軍前會,商讨一下具體的用兵方略。
朱棣發問之後,藍玉就直接搖頭了,“你這思路非常不好,太局限了,我就納悶了,張相在這這麽多日子了,你怎麽還沒學會啊!”
朱棣愕然,我學的還不夠啊?
藍玉真是恨鐵不成鋼,“陛下的意思,隻要我們懲罰倭國,但是卻沒有說,要立刻直接懲罰倭國,也沒有說不可以借力使力,隔山打牛,欲擒故縱……你們卻自己先畫地爲牢,實在是太讓我失望了。”
朱棣大吃一驚,傻傻看着藍玉,“藍先生,這還有别的辦法嗎?”
藍玉呵呵笑道:“我教你,高麗不是要辛旽部下嗎?現在就把消息放出去,讓他們趕快逃跑,返回家鄉,去把自己的家人帶來,最好能把同鄉都拐過來……你在開平城的作坊,不是缺人嗎?就先勉爲其難,把這些人收下來。你先發一筆财。”
朱棣一聽,簡直目瞪口呆,“藍先生,這麽幹,高麗會亂套的,萬一倭國趁機擴大地盤,豈不是便宜了他們?”
藍玉忍不住哈哈大笑,搖頭歎道:“果然,你還是差得太遠了……高麗那幫人,還敢跟咱們講條件,那就是受到的毒打不夠狠!他們再吃幾個虧,手上的本錢沒了,也就聽話了。至于倭國,他們往高麗派的人越多,本土也就越空虛,而且兵馬遠征,消耗的糧草這麽大……如果派出一支船隊,把航道切斷了……殿下,你覺得會怎麽樣?”
朱棣立時傻了,論起大缺大德,還要看你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