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你瞧見沒有,咱标兒去了北平才幾天,這見識上來了,心胸格局也有了,就連文筆都好了太多,不愧是咱兒子,前途無量啊!”
朱元璋抓着文章,一遍有一遍看着,仿佛欣賞孩子第一張三好學生獎狀的老父親,簡直可以含笑九泉了。
馬氏心裏頭喜悅,自不必說,朱标這孩子吧,可以說集中了萬千寵愛,占進天時地利,本身也是聰敏好學,人品方正……你很難挑出他有什麽問題。
可馬皇後總有些遲疑,似乎兒子差了一些,但卻說不好,到底差在哪裏?
這一次去北平,朱标第一份作業,就是講述将士之苦,說戍邊的艱難。
馬氏看到之後,立刻就大喜過望,随即她親自授意,讓下面人幫着修改潤色,随後這份文章就出現在了報紙上。
很顯然,身爲一個儲君,也要有人支持,也要抓住屬于自己的力量。
過去朱标擁有的一切,都是老爹給的。
這自然算不得錯,但是全盤接受一切的朱标,面對着這個錯綜複雜的天下,又能做什麽呢?
守成之君難爲,想要一成不變,你有朱元璋的經曆,朱元璋的威望嗎?
不行的,必定會出問題的。
絲毫不用懷疑。
俗話怎麽說來的,爹有媽有不如自己有。
朱标這一次站出來爲将士說話,就是在收取人心。
像胡大海等人,他們就會聚集在朱标身邊,幫着儲君遮風擋雨,搖旗呐喊。掌握住這股力量,朱标也就有了屬于他自己的根基。
所以伱說張希孟沒有教朱标嗎?
他恰恰在潛移默化之中,教導朱标一些最根本的東西。
你說要教朱标正确的思想,避免他被别人左右。
可問題是什麽才是正确的?
張希孟說的就是正确的,孔夫子說的就是錯的……這也未免太不講道理了。
隻有置身北平,處在這種極端困難的情況下。
才能讓人看清楚很多根本的東西。
比如當下的北平,什麽是最重要的?
安全!
甚至還在溫飽之上。
一個人固然要吃飽穿暖,要過得下去。
可問題是有哪那麽多敵兵,亂七八糟,虎視眈眈,多窮的人家,總要有個籬笆園。
不把門戶看好了,人家随便進來搶劫,多少勞動成果,都會被洗劫一空的。
所以在北平,有很多百姓,甯可暫時餓着肚子,也願意先把長城防線修起來。
這也就是胡大海他們做的事情。
冬天的燕山,天寒地凍,需要用鐵釺先鑿開窟窿,然後用鐵鎬鐵鍬,一點點清理。需要挖幾尺深之後,才能穿過凍土層。
不管多麽身強力壯的小夥子,這麽幹活,沒有幾下子,就會震裂虎口,流出鮮血,雙手在寒風中,凍得僵硬,腫脹,更有凍傷青紫的,不一而足。
這裏面的辛苦,就沒法說了。
怎麽辦?
還能放棄嗎?
這裏可是燕雲之地啊!
幾百年前,丢給了契丹,造成了多麽慘痛的教訓,經過這段時間的宣傳,誰不知道?
燕雲之地,寸土不能丢。
爲了守住這裏,爲了讓将士過得好一點……就必須傾注資源。然後就是開中法……其實隻要走一趟,用心體察,仔細思考,很容易就明白了。
把食鹽買賣的權力,交給将士,自然是不免弊端,同樣的道理,讓文臣負責,交給鹽道衙門,不還是一樣!
說到底,就是要把這塊大餡餅,交給誰的問題。
像明孝宗那種情況,靠着群臣輔佐,擁立登基,衆正盈朝,君慈臣賢,爲了避免麻煩,自然是讓商賈向太倉輸送銀子,換取鹽引。
把錢都交給文官負責,鹽利也由他們分配。
至于說九邊的商屯荒廢,大量百姓逃跑,邊軍缺糧,軍戶困窘,戰力嚴重削弱……對不起,皇帝陛下身邊都是君子賢臣,暫時看不到這些武夫不是!
朱标翻看送過來的各種公文,開始揣摩先生的治國方略。
漸漸的,他也有了些體會。
首先自然是修烽火台,以求安全,接着是興軍屯,以求養兵。
然後是辦學堂,安頓軍中子弟,讓将士安心。
而且爲了聚攏财富,減輕将士負擔,以開中法聚斂财富,開中法的核心,就是以食鹽換取商賈向邊地運送糧食物資。
簡單明白,一目了然。
并沒有什麽複雜的東西。
可是越是琢磨,朱标就越覺得這裏面有着深刻的智慧在。
朱标決定下一份的作業,就是分析開中法的好處。
他提筆想寫,但是好幾次,都無從落筆。
這倒不是說朱标不知道怎麽寫,而是有些東西跟他學的不一樣。
朱标思索了許久,還是決定來請教張希孟。
他抱着一堆圖集清冊過來,湊巧的是,他的另外幾個老師,比如翰林學士宋濂,還有高啓,徐贲,竟然都在張希孟這裏,他們似乎剛剛商量了一些政務。
朱标一來,大家夥臉上都帶着笑意。
張希孟讓朱标坐下。
“殿下,你上一篇文章寫得很好,中書省那邊乖乖批了三百名官吏的任用,又給了二百所學堂的名額,還從戶部弄來了三十七萬貫辦學專款……這都是殿下的功勞啊!”
張希孟笑呵呵道,還把中書省的批文遞給了朱标。
朱标臉上微紅,不好意思道:“先生,這,這都是父皇安排的。我寫的也算不得文章,潤色太多,都是父皇往我臉上抓肉,我還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張希孟笑道:“沒什麽好害怕的,德不配位,才有麻煩。以殿下的身份,加上殿下的用心,寫這篇文章,恰如其分,誰都隻會拍手叫好,至于些許潤色,不算什麽的。畢竟宋學士他們就是幹這活兒的。”
宋濂笑道:“确實,殿下用心良苦,寫出了将士們的艱難,搖旗呐喊,也是應該的。”
朱标微微點頭,随後他想起一件事。
不由得上身前傾,“宋學士,我,我有些事情想不通。”
宋濂道:“殿下請講。”
“我記得當初設立度支局,就是爲了總算财稅,增加戶部歲入,避免各個衙門,瓜分财權,造成弊端。可有此事?”
宋濂點頭,“确實,這也是張相的主張。”
朱标略微遲疑,偷眼看張希孟,似乎有什麽顧慮。
張希孟笑道:“殿下,有話直說,是不是覺得臣做事有些不妥的地方?”
朱标依舊滿臉爲難,“先生,弟子無意,更不敢懷疑先生,隻是……”
張希孟擺手,“殿下,你這話就不合适了。弟子不懷疑先生,不敢找先生的麻煩,豈不是說這學問永遠無法進步了?别人我不管,在我這裏,我鼓勵學生找我的麻煩,如果哪一天你們把我問得啞口無言,大約就可以出師了。若是能解決我解決不了的問題。那就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光大師門,發揚學問,是有功的!”
這幾句話說的,高啓等人都是大爲驚訝,一直以來不都是主張尊師重教嗎?到了張希孟這裏,居然鼓勵學生造老師的反,還真是有意思,不過仔細想想,也很難說張希孟講的沒有道理。
真是頗爲有趣啊!
就在大家夥沉吟思忖的時候,朱标總算是攢足了勇氣,“先生,那鹽稅收入算不算國家歲入?”
“自然是算的。”
“那,那爲什麽要把鹽稅收入,通過開中法,放在燕雲邊疆?”朱标仗着膽子問道。
張希孟哈哈大笑,“殿下,看起來這些年你學了不少東西,陛下那裏沒少費心思,中書省的經筵名家,也沒少給殿下講課!”
朱标點頭,卻又苦惱道:“先生,我是學了些,可就是一團漿糊,理不出頭緒,不知道對錯……”
張希孟一笑,“殿下,開中法确實和統一财稅有沖突……正好大家夥都在這裏,我就給大家夥出一道題,如果是沒有開中法,靠着朝廷撥錢,修築燕雲防線,需要怎麽做?”
張希孟看了看,竟然是孫炎最先開口了,“隻要要把情況上報兵部,兵部再去和戶部商議,還要工部和禦史台派遣人員,下來核查,拟定方略,送給中書省,然後交給陛下……同意之後,才能從太倉撥款,召集人手,進行修築。”
張希孟笑道:“沒錯,就是說要幾個月,甚至一兩年卓有成效的工作,各部官員通力協作,共同付出,經過紮紮實實的努力,做出最專業,最合适的安排,大家夥都是爲國操勞的有功之臣。”
張希孟笑道:“殿下,你聽出什麽問題了嗎?”
朱标傻傻搖頭,“我,我不知道。”
張希孟又問,“那如果有了開中法,情況會怎麽樣?”
這一次高啓道:“有了開中法,錢财歸屬地方,最多由都司出面,查看之後,撥下寶鈔,就可以立刻開工。用不了幾個月,隻怕就能修幾十座烽火台,速度不知道要快了多少!”
張希孟含笑,“沒錯,那殿下能不能說說,在當下的北平,哪種方式更好?”
這要是還聽不懂,那就是弱智了。
“自然是開中法好,現在北平最需要修建烽火台,保護百姓安全,越快越好,越多越好!”
“那财權下移,武人侵奪了戶部和稅務部的權力,又該怎麽辦?”張希孟笑呵呵發問。
這個問題一出,别說朱标了,就連宋濂都是一怔,好像還真不好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