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講的種田,可不是拿着鋤頭,到農田上意思一下就完了。畢竟和後代帝王比起來,朱元璋是真的會耕田。
整地,堆肥,翻地,播種,除草,收獲……老朱全都門清。
不同于後世那種,把種子撒下去,上了化肥,噴了農藥,就可以坐等豐收的情況,眼下的耕田要複雜得多,必須定期除蟲除草,時刻關注苗情,缺水了還要灌溉。
而且除草什麽的,必須頂着日頭出去幹活……因爲自有中午的暴曬,才能迅速殺死雜草,不然頑強的野草,隻要還有一口氣,就會重新紮根,再度複活,除了個寂寞。
假如除草的時候,遇上了陰雨,多半是不行的。
再有除了糧食之外,還要種植蔬菜和雜糧……這一塊就更麻煩了,别的就不說了,光是各種豆子,紅豆、綠豆、黃豆、芸豆、蠶豆。早熟的,晚熟的。各種不同品種,差不多有幾十樣。
爲了能豐富餐桌,讓家裏的孩子多吃一口,在耕田之餘,必須按照時令,把一樣一樣的種子種下去。
清明種什麽,谷雨種什麽,全都一絲不亂,唯有如此,才能有所收獲。
所以說在古代種田,也不是悶頭傻幹就行的,必須熟悉時令,了解曆法,甚至懂得些天氣變化,唯有掌握這些小竅門,才能把莊稼種好。
再有就是要老實肯幹,不怕髒不怕累。
沒有化肥,就要想辦法漚肥。
糞便,爛樹葉,池塘的稀泥……把這些挖出來,堆在一起,經過發酵分解,變成可用的農家肥。
很可憐的是,辛辛苦苦弄出來的農家肥,百十斤的一筐,背到了田裏,累得彎了腰,所能提供的養分,還不如一小把化肥效果好。
農民的艱辛,可想而知。
其實真正了解這些時候,就會很自然而然明白,愛惜民力的原因……因爲随便征用百姓服役,打亂農時,輕則造成減産,重則絕收。
失去收獲,往往就意味着人會餓死。
所以,針對百姓,你可以激發他們的積極性,讓他們修水渠,挖壕溝,建水庫,這都沒問題,老百姓也願意出力氣幹活。
但是做這些必須放在農閑的時候,或者讓百姓自己安排,在料理了自己農事之餘,才好出工,不然的話,就會事與願違。
……
天可憐見,朱标小朋友才八歲,就被老朱提着,吭哧吭哧挖坑撒種子,耳邊還不斷響起老朱的叮咛。
一遍又一遍,不停詢問,記下沒有?
朱标簡直要瘋了,我是你兒子,欺負孩童,沒有天理啊!
小家夥隻勉強種了兩壟地之後,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喘息,額頭上都是熱汗。
朱元璋看在眼裏,也是心疼,但更多卻是遲疑……這孩子身體不行啊,咱小時候,還不到六歲,就跟着下地幹活,一忙活兒就是一天,都不知道累。
這小子才幹這麽點活兒,就叫苦連天。
這可不行!
“朱标,你是當大哥的,要給兄弟們做個表率,往後你有空就來這一片,學着種田。還有,讓你娘帶着你養蠶,采茶,紡紗織布,你什麽都學點,沒有錯的。别覺得那是女孩子幹的事情,張先生不還喜歡織毛衣嗎!咱們國庫财稅三成就靠着絲綢,茶葉,馬虎不得。”
朱标真的哭了,我想換個爹,在線等,十萬火急。
金陵這邊,朱元璋拿張希孟的這套主張,教導兒子,在山東,卻是要用這一套主張,來培養人才。
“張相,我記得在幾年前,你就講過,以民本立學,講的是衣食爲本,日用爲道……現在想來,差不多到了落實的時候了吧?”
劉伯溫笑呵呵道。
一項主張,從提出到實踐,從書本變爲現實,從來不是容易的事情。
你有什麽主張,必須有什麽配套的措施落實下去,不然就是空談。
拿儒家來說,人家自诩士大夫,認爲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認爲功名隻在書中求,然後人家就鼓搗出了一整套的科舉學堂體系,從官學到書院,一應齊備。
考取了相應的功名,就能獲得相當的待遇,真正實現了顔如玉,黃金屋,一站式購齊。
哪怕你七老八十,又老又醜,腎虛腰疼,半夜盜汗,窮困潦倒……隻要能考上功名,立刻就成了十裏八鄉的一枝花,無數人争搶着攀附。
這倒不是說是對的,問題是人家從主張到實踐,邏輯閉環了。
當初張希孟總結出衣食爲本,日用爲道。主張親民愛民的民本主張……但是要怎麽落實,還缺了關鍵一步。
所以說想要取代儒家,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的事情。
眼下的複旦學堂,就是關鍵的一步。
“伯溫先生,确實是到了這時候,隻是要怎麽設置,還需要推敲一二,總之,不能跟國子監一般。”
劉伯溫當然表示贊同,國子監說到底還隻是培養官吏爲主,各地精通文義的青年才俊,經過推薦,進入國子監。
而在國子監之中,設立率性、修道、誠心、正義、崇志、廣業六堂,光是聽名字,就差不多知道是幹什麽的。
課程也主要是,四書五經,以及律令、書、數、《禦制大诰》等等。
考核方式則是每月試經、書義各一道,诏、诰、表、策論、判、内科二道。
每日習書二百餘字,以二王、智永、歐、虞、顔、柳諸帖爲法。爲的是能寫出漂亮的館閣體,滿足官場公文需要。
雖然這些年也把張希孟講的東西,引入課堂,但也僅限于張相又說什麽了,大家夥了解一下,考試的時候可能用得到……僅此而已。
“複旦學堂,不是以培養官吏爲目的,而是以培養百工百業人才爲先。因此經義文章的課程,必須削減壓縮。設立農科、工科、醫科、商科、天文、算術六科,學制暫定八年,前三年爲基礎課程,後五年爲專業課程,學生可依據興趣和考試成績,升入不同學院,進行學習,待到學業完成,可以憑借畢業證書,進入各行各業,爲國效力。”
張希孟說得很粗略,其實他也沒法仔細講……因爲張希孟真正想弄的數理化,暫時連學科體系都沒有建立起來。
他隻能借着工科的名義,弄一些試驗,講一些原理,然後再把理論提煉出來,籌組新的物理學院,化學院。另外農科也是個籠統的分類,像什麽肥料啊,良種啊,土壤改良,鹽堿化治理,都能歸結其中,如果拆開了,又會涉及到水利,工程的内容。
最有趣的就是商科,這也是個筐,裏面甚至包含了外語課程,你敢信?
盡管市舶司早就設立了,和海外通商也在做,但是要想成立航海專科,介紹海外蠻夷情況,鼓勵航海開拓,還是做不得的。
這倒不是阻力的問題,實在是想成立學堂,建立學科,連基本的教材都沒有,到底這個學科研究什麽,方向是什麽,方法是什麽……全都是一片空白。
張希孟隻能先挂羊頭賣狗肉,借着辦學的機會,挑選合适的人才,完善相應學科,适當機會,組建新的學院。
按照張希孟的目标,在十年之内,把複旦學堂弄成有至少二十個專業的綜合性學堂,規模龐大,生員要超過萬人。
不隻是大明,放眼整個世界,那也是首屈一指,無可比拟。
即便是如此粗糙的框架,也足以讓人耳目一新。
農學,醫學,工學,商業……這些小道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并且赫然成爲學堂主要内容。
斯文掃地,讀書人還有什麽尊嚴可言?
讓我們來山東吃苦也就算了,又派了一堆武夫,騎在我們頭上。
不嫌棄丢人,不要臉皮,我們忍了。
可是到了今天,連課程設置也對我們如此不公。
讀書人啊,你何時能站起來?
經過千辛萬苦,趕到了山東的一衆文人,如喪考妣。
經義呢?
諸子百家呢?
詩詞歌賦呢?
我們隻懂聖人的微言大義,讓我們教這些東西,真是難爲我們了。
不會就是不會啊!
“廢物,全都是廢物!到了今天,還敢耍賴,當真該殺!”劉伯溫殺氣騰騰,他是真想動手了。
隻不過在一片喧嚣之中,有人的見解讓人眼前一亮。
不用說了,這就是錢用壬。
他認爲很多學科不是不存在,譬如商科,管子就有很多經營之道,呂氏春秋也有,孔子就講仁民愛物,老子也說不貴難得之貨。
曆代設有常平倉,調劑糧價,宋代有買撲制度,爲了方便征收商稅。還有市舶司,和海外打交道,這些内容早都有了,隻是儒者視而不見,不願意真正深入研究,總結出來罷了。
所以說罪在我們讀書人,我們愧對先賢,愧對天下。
我們應該贖罪啊!
堡壘從來都是從内部被攻破的,出了錢用壬這個不要臉的叛徒,算是把這幫讀書人的臉皮給撕扯幹淨了。
這幫人再也沒有别的說辭,隻能抓緊時間,翻閱典籍,尋找内容,總結成書,準備教導學生。
由于提出了真知灼見,錢用壬不但獲得了孔府的一間房舍,用來辦公,還有一個人專門伺候他。
這個人很能幹,錢用壬需要的書籍,他很輕松就找到了。
“不錯,回頭我給你升官……對了,還沒問你的全名,你是哪裏人?”
面對問題,此人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小人就是這裏人,叫孔希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