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不顧夜裏的疲勞,打起精神,在人群中穿過,跟一個個的士兵打招呼,這麽多人當中,他能叫出名字,差不多有一成以上。
每當張希孟喊出一個人,講出他的事迹,就會引來一陣歡呼,被點到的士兵也是漲紅了臉,萬分激動。
以張相的身份,還能記着大家夥,這是何等的榮耀!
大家夥的心同樣是暖呼呼的。
張希孟從人群中穿過,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這家夥探頭縮腦,張希孟看他,又連忙低頭,仿佛不敢跟張希孟對視。
“王黑虎!”
張希孟突然叫出他的名字,這下子大家夥往兩旁一閃,露出了一個黑大個,這家夥正是王黑虎。
沒處躲藏,他隻能硬着頭皮過來,向張希孟施禮。
“見過張相。”
張希孟看了看他,突然繃着臉道:“報一下官職,你現在什麽職位?”
“我……我,副千戶。”
他把副字說的很輕,甚至隻做了口型,可張希孟什麽人,哪裏會看不出來!
“你到現在還沒升上正兒八經的領兵千戶,是不是文化課不合格?”
王黑虎咬着牙道:“俺,俺會寫字,會一千多個呢!”
張希孟哼道:“就是不會算術,對吧?”
“對!”王黑虎咬着牙道:“寫字,軍規,畫地圖,這些玩意,努努力,多花幾年也就會了。可,可算術不一樣,這玩意,這玩意說不會就是不會,怎麽都不會,半點不騙人!”
“你還有臉說!”張希孟怒沖沖道:“當初破揚州的時候,你是第一個歸降的,論起資曆,朱亮祖他們都不如你。論起打仗的本事,你這些年也沒少立功。你說你怎麽就卡在文化課上,你,你真是氣死人了!”
王黑虎索性躺平了,也不狡辯了。
“張相,你說得對,可我就是學不會。年紀也大了,繼續留在軍中,擋了後面年輕人的路。俺想去鄉村,去給老百姓做點事。俺,俺是獵戶出身,小時候吃百家飯長大的。這些年俺沒學會算術,可俺明白,做人要講良心,要對得起祖宗,把心擺正了,不能讓人戳脊梁骨。”
張希孟微微歎息,說實話,眼前這家夥的确很可惜,屬于什麽都夠了,就是卡在文化課上,不然一個指揮使跑不了。
“你能這麽想,就沒算白在軍中這麽多年,德在才先……你在我的學生裏面,也算是不錯的了。”
王黑虎一怔,竟然大喜過望,巴掌都拍不到一起了。
“張相,你,你認我這個沒出息的學生啊?”
張希孟直接給他一個白眼,“難道一定要出将入相才算有出息?能做好一件事,能當個好人,能無愧于心,就算是好學生!隻不過我認你這個學生,可沒法給你發畢業證,也沒法讓你當上千戶。”
“不用,不用了。”王黑虎連忙搖頭,咧着大嘴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角就流下了淚,“先生這話,俺,俺記一輩子。到死都不會忘的!”
張希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而後低聲道:“要去村社做事,也要把算術學好,替百姓造福,也不是那麽簡單的。你們以後要面對的情況更複雜。要有耐心,要學會控制住脾氣,不能跟鄉親們發火。咱不是去當大爺的。但是呢,遇到了不平的事情,一定要管!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是有了難題,就去找地方官吏,找訓導員,甚至找我。爲非作歹,我不會手軟的。可被人欺負了,受了冤屈,我也不答應!”
“嗯!”
王黑虎用力點頭,“知道,弟子,弟子都知道了!”
張希孟本不想說這麽多,可是置身将士中間,張老師的屬性又爆發了。
他不厭其煩,一遍一遍提醒着,急不得,緩不得。要有耐心,要有原則……
一直講到了日頭偏西,張希孟這才目送着大家夥離去,依依惜别。
等張希孟返回住處的時候,江楠已經把菜熱了三遍。
“先喝點這個吧,潤潤喉嚨。”
張希孟接過,竟然是薄荷水,還加了點百花蜜,生津止渴不說,還提神醒腦。
“謝過夫人細心了。
江楠輕笑,“你啊,準是當老師的毛病又犯了,不過這是第一批下去的将士,着實關鍵。一個弄不好,這些日子的心血就又白費了。”
張希孟怔了怔,隻能苦笑道:“我們做到了這一步,剩下的就看大家夥的了。從我心裏講,我是相信百姓的,他們遠比我們聰明,看得明白。”
江楠略微沉吟,就對張希孟道:“快點吃飯吧,還有正事要忙呢!”
張希孟略微遲疑,看了眼身着淡綠色衣衫,形容姣好的夫人,突然心砰砰跳了兩下,趕快悶頭吃飯,大口大口吃……
而此時的王黑虎已經離開了開封,奔赴目的地陳州的一個小村子。
在此之前,他對陳州的了解,僅限于包拯在陳州放過糧,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一次他過去,在懷裏揣着二百貫寶鈔,這是每個将士都能拿到的一筆錢,算是啓動資金。
到了村子之後,他們率領組織起來的百姓,采買農具和種子,條件好買幾頭耕牛。
然後平整土地,興修水利,率領大家夥耕田種地,恢複民生。
這是張希孟和朱元璋,還有幾位才智之士,一起弄出來的方案,自然是不會錯的。
但事實真的是如此嗎?
王黑虎趕了好幾天的路,等到了陳州,找到了那個村子,放眼看去,不但一個人都沒有,甚至有幾處冒着黑煙。
他急忙趕過來查看,原來是被燒毀的屋舍,怎麽回事?
不是說百姓都被組織起來了嗎?
不是要帶領大家夥整地種田嗎?
還讓大家夥購買種子農具?
這,這怎麽買啊?
王黑虎找了好一陣子,都沒有見到一個活人,在他面前的,隻有一片荒涼……王黑虎找了棵柳樹,靠着粗糙的樹幹坐了下來。
默默盤算着,其實稍微懂點腦子,就能明白,張希孟設想的那些東西,不能算錯,但是地方上的情況,絕對要更加複雜一萬倍。
試想一下,如果真的能順利組建村社,把百姓整合到一起……張希孟幹嘛費那麽大勁兒,張羅着借貸,又鼓動将士到農村去?
如果中原大地,真的能靠着自己的力量,恢複元氣,哪怕稍微死一些人,隻要損失不大,爲什麽不趁機打下大都?
朱元璋分析得很好,但是歸根到底,不還是力量不夠嗎!
問題出在哪?
就出在地方上……十年戰亂,幾十萬潰兵,反複拉鋸蹂躏,中原早就千瘡百孔,傷痕累累。
明軍能到達的地方,還算能恢複秩序,可明軍到達不了的地方又會是什麽樣子?
每逢戰亂,十室九空,湖廣填四川,江西填湖廣,大槐樹移民……這些事情的背後,是無數百姓的累累白骨。
如果拿不出妥善的辦法,中原現有的百姓也會損失巨大。
到時候從南方移民,又是損失慘重,白骨盈野。
不是張希孟不識好歹,非要逞強,别出心裁……而是在高歌猛進的背後,有着太過殘酷的現實,中原百姓,無時無刻不在餓死,被匪類搶劫,殺戮……
王黑虎悶坐了一個多時辰,想清楚了這些事情,反而躍躍欲試起來。
當初的自己是個獵戶,軍中十年,磨砺了自己的本事,獵戶的本能也沒有丢。
而今面對着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景象,自己的狩獵本能瞬間恢複了。
他仔細尋找,發現了山賊走時的馬蹄印,循着印記一直走下去,直到半夜時分,他發現了一處山谷中的匪巢。
兩邊的山崗不高,這群賊戒備也不嚴,隻有兩個人在外面放哨,到了半夜時分,全都在打哈氣。
别誤會,他們可不是防備朝廷……什麽狗屁朝廷,早就不存在了。
咱們隻要防着其他山賊草寇黑吃黑就夠了。
剛剛搶了一個村子,掠了好幾十口子,年輕的大姑娘小媳婦,都孝敬了頭領,剩下的就是寨子的苦力。幹不動活兒的,就趕進山裏自生自滅。
怎麽?
覺得很殘忍嗎?
官兵還不如我們呢!
王黑虎很有耐心,他仔細查看情況,确定賊人規模。
問題不大,隻有百十人的樣子。
一對一百,很離譜嗎?
作爲大明軍中的副千戶,隻能說優勢在我!
王黑虎一直等到了後半夜,距離拂曉隻剩下半個時辰。他果斷出手,隻用了兩箭,就射穿了兩個喽啰的咽喉。
不待他們喊出來,就結束戰鬥。
随後王黑虎猿猴一般,翻進了寨門,摸到了倉庫,然後就是駕輕就熟的放火環節……區區山寨算什麽,他摸進城池,放火燒城的次數多了去了。
随後倉庫就着了。
光是着了還不打緊兒,王黑虎在滾滾黑煙後面,還扯着嗓子大吼起來,發出喊殺聲,造成衆多敵人偷襲的狀況。
問題是一個人能行嗎?
這有什麽難的,咱在軍中,什麽南腔北調不懂,模拟幾個不同聲音,還算是個事?
王黑虎展開了千戶級别的操作能力……放火,奔跑,大聲喊殺,朝着跑過來的賊人放冷箭。
還沒到一刻鍾,倉皇的毛賊就做鳥獸散。
王黑虎這才去了後面的地牢,把百姓救出來。随後他又想起一件事,急忙從身後的背包裏拿出了一面大明的旗幟。
王黑虎迎着朝陽,高高舉起赤色的旗,大聲怒吼。
“我在,大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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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