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保如喪考妣,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想不通,怎麽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竟然連逃回去的道路都沒了,近三十萬大軍,一敗再敗,現在居然連上黨都丢了,明軍切斷了歸路,還剩下的十多萬元軍,面臨着被一舉全殲的危險。
而自己的父親察罕帖木兒,爺爺阿魯溫,就在軍中。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難道是天要亡大元嗎?
一個人取得了成功,往往會歸因于自己的英明神武,但是山窮水盡之時,往往會咒罵老天。
這讓老天爺太爲難了,你們自己作死,跟我有什麽關系啊?
虎林赤戰戰兢兢,從保保手裏接過手令……察罕是讓他保密的,但此刻的保保太困惑了,他急需有人給自己解惑。
而且他隐隐約約感覺到了,自己的老爹好像不複昔日的英明神武,自從跟大明對戰,就不斷出錯,仿佛換了一個人。
如果繼續聽老爹的,隻怕會有問題。
虎林赤接過來,當他看到了上黨失守的時候,眼前一黑,直接來個倒仰。
“完了!全都完了!”
幸好李克彜攙扶住了他,順便掃了眼上面的内容,臉色也慘白慘白的……但是此刻的李克彜卻比這倆人都清醒太多,甚至要比察罕帖木兒都清醒。
“此番之敗,敗在平章,他錯了!”
王保保瞬間眼中噴火,死死盯着李克彜,你要是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我這次真的劈了你!
“公子不用跟我瞪眼睛,其實自從兵圍開封算起,平章就在想什麽?你不會不知道吧?他可是一直盼着立功回大都,執掌朝權……相位蒙蔽了他的眼睛啊!就拿這次讓我南下來說,他還盼着汝甯、信陽等地的百姓,能夠箪食壺漿,迎接王師?這不就是做夢嗎!這些年來,殺戮,劫掠,幹了多少喪盡天良的事情,家鄉父老,又怎麽會幫我們?”
“你閉嘴!”王保保厲聲怒吼。
李克彜卻是用力搖頭,大聲道:“公子,到了這時候,忠言逆耳,你不聽也要聽!我也不是給我自己脫罪,爲什麽南下之後,進軍困難,到處都是敵人,根本指揮不動?人心早就不在我們這邊,那些老百姓聽說是咱們來了,都玩了命。還有,咱們軍中,稍微有些良知的,誰又願意再次荼毒家鄉父老?”
“公子,你不能犯糊塗啊!大明的均田厲害着呢!可不隻是分了點田,能吃上兩口飯那麽簡單。河南各地的百姓,都歸心大明。他們把這些年飽受戰亂的罪責,都歸咎到咱們頭上……”
“不要說了!我不想聽!”
王保保怒吼,可虎林赤卻覺得李克彜講的有理,急忙拉住王保保,又示意李克彜,繼續說下去。
不能裝糊塗了!
李克彜深吸口氣,這才道:“我統領的那幾萬騎兵,其中也不乏漢人,很多就是從河南出去的……十年征戰,少年白頭。平章盼着自己高升一步,卻幾時想過這些老弟兄?大家夥累了,乏了,不想打了。明軍那邊分田,可是連蒙古人都有的!我的三萬騎兵怎麽潰散的?就是這麽回事!有人想回家了,想種田耕地,過個安穩的日子。咱們跟明軍鬥,不能隻算戰場上的那點兵力,我們其實早就輸了,隻是平章不願意睜開眼睛罷了!”
這番話說得可謂誅心,卻也是刀刀見骨,字字帶血,把王保保說得無言以對。
地主武裝,也不都是地主,說到底還是普通人居多。
既然是普通人,就有自己的小日子。
十年征戰,已經讓太多人厭煩了。
察罕帖木兒想憑着滅掉韓宋之功,推太子登基,他好執掌朝權……這事情看起來極度機密,但有趣的是,在軍中早就傳開了,甚至是普通兵卒都一清二楚。
這個情況大約就跟出租車司機聊國際風雲一樣,回過頭一看啊,人家司機說的還真未必不如一些皓首窮經的專家。
反正事情就擺在那裏,想要往上爬,該怎麽辦,并不難猜。
這就是欺上不瞞下的道理。
毫無疑問,你察罕帖木兒想要更進一步,論功行賞,你身邊的那些人也會飛黃騰達的。
但是對于普通士兵來說,還剩下什麽?
繼續打下去……推翻大都皇帝,滅孛羅帖木兒,然後皇太子登基,再猜忌察罕,又拉攏李思齊之流,繼續鏟除察罕帖木兒!
别折騰了!
受不了了!
你們大元朝還能玩出什麽花樣嗎?
瞧瞧同樣是十年征戰,那些跟着大明的将士得到了什麽?
田地,家庭,娶妻生子,安居樂業……戰死的有撫恤,活着回鄉的都是英雄,吃得飽,穿得暖,走到了哪裏,都是衆星拱月。
那才是人過的日子,跟他們比起來,我們連牲畜都不如!
雖然說軍中相對閉塞,有些消息未必準确,但是從一些說書唱戲的人嘴裏,從那些南來北往的商人嘴裏,還是能得到一些情況的。
早在當初,吳大頭就能從大牢裏面安然脫身,人心向背,可見一斑。
發展到了今天,究竟有多少心向大明的,連張希孟都沒法估計。
畢竟凡是贊同均田的,同情百姓的,想過好日子的,厭倦了戰亂的……哪怕是蒙古貴胄,也不乏這種人。
面對韓宋,察罕帖木兒尚且能駕馭部下,用兵如神。
可是面對明軍,尤其是在接連失敗之後,長久積累的隐患一次性爆發……說實話,沒有領兵大将,成建制投降大明,都算是察罕運氣。
真的是垮了,沒有救了!
“難道要我們父子,坐以待斃嗎?”王保保發出了悲憤質問。
李克彜微微一怔,随即道:“公子,實不相瞞,現在隻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
“就是挑選那些不能被均田兩個字收買的!”
王保保皺眉頭,“你,你不妨說得仔細點。”
“公子,這幾十萬人,裏面漢人居多,他們,他們已經不可靠了,還是要指望着蒙古精銳。還要那些不是中原出身的蒙古人,色目人。當然漢人也行,但必須是豪門大族,地主富戶,痛恨均田,跟大明有血仇的,唯有他們,才值得信任。一句話,咱們要重新整軍!”
王保保越發驚詫,“這,這話倒也不錯,可你怎麽不早點跟我爹說?還有,你現在說了,能有什麽用?我們都到了這一步,還能東山再起嗎?”
李克彜苦笑咧嘴,一個人減肥都很困難,還想着幾十萬兵馬,從上到下整頓?
那跟自殺又有什麽區别?
“公子,當下還有一條路,如果去懷慶,彙合平章,想走太行陉已經是絕無可能。公子唯有立刻帶兵渡河,前往濟源,走轵關陉,然後沿汾水北上!這是唯一生路!”
王保保略沉吟,立刻道:“确實,轵關陉雖然不如太行陉,但事已至此,隻有這一個辦法了。不過我不能自己去,我要給我爹送信……”
“不行!”
李克彜急忙攔阻。
王保保怒視着他,“你,你想陷害我爹?”
李克彜咧嘴苦笑,“公子,我現在兵馬全無,隻剩下這一條老命,想的無非是求生罷了……我敢斷言,公子從陝州撤兵,陝州明軍必定會渡河北上,甚至是襲擊解州的。”
“不可能!”
王保保斷然搖頭,“陝州明軍苦戰多日,損失慘重,他們又如何能出兵?還有,李思齊尚在,他又怎麽會坐視不理?”
聽保保這麽說,就連虎林赤都咧嘴苦笑了,“李思齊那個家夥,大奸似忠,大僞若真……公子退兵,他必定知道事情不妙。我看他八成早就退兵了。”
李克彜又道:“退兵還是小事,我就怕他偷偷和明軍講和,把潼關以東的土地都讓給明軍,那樣一來,明軍甚至能走風陵渡,直取晉甯。到了那時候,才真是生路具斷,死無葬身之地!”
聽完這倆人的分析,王保保都傻了。
他爹手下的都是一群什麽玩意?
又是何等不要臉的東西,才能幹出這種事情?
簡直就是渣滓,恥辱!
保保大怒不已,但是在他心裏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别自欺欺人了,這倆東西說得對!
他們遭逢慘敗,部下丢光了,沒有半點本錢,又罪大惡極,落到了誰的手裏,都不會有好下場。
唯有跟着自己,逃出生天,才有那麽一絲絲的活路。
生死關頭,他們不會開玩笑的。
越是知道真相,就越是悲哀!
這麽個結果,比起兵敗沙場,損失殆盡,還讓王保保無語。
這個大元朝,還真是爛的無可救藥!
王保保沉吟再三,李克彜跟虎林赤都急得冒汗……終于,他狠狠一揮拳頭,怒吼道:“出發,随我渡河,前往濟源!”
保保跑了,不過他還算尚存良心,提前派人給察罕送去了消息,請他也立刻帶兵過來,由他這個兒子充當先鋒……
果然如同虎林赤和李克彜預料的那樣,陝州之圍解了,李思齊退回了潼關。
沒有持續一年時間,隻是一個月出頭,明軍就迎來了勝利。
“走,去英烈祠堂!”
朱文正滿身血污,臉上還有傷,卻也什麽都不顧,直奔城中的英烈祠堂,等他到來之時,已經聚集了上千軍民,都在了這裏等着。
朱文正下意識挺住腳步,撣了撣身上,略整理一下甲胄,這才邁步進去,雙膝跪倒,恭恭敬敬道:“李将軍在上!晚生後輩前來報喜!”
“我們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