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見過不少奇葩,有些還在朱英手下,比如想着靠偷竊實現大同的盧秋雲……按理說這種人已經很奇葩了,但是在這個亂世,永遠不缺奇葩。
楚琦和尚就是這麽個特殊生物,面對張希孟的提問,他越想越覺得有意思。
他幹脆就讨了一間營房,把自己關在裏面,開始了悟道。
衆所周知,大牢和軍營,都是指定龍場,能提升百倍悟性,讓你迅速打通任督二脈,指日飛升。
楚琦把自己鎖在了軍營裏面,等于在軍營蹲大牢,雙倍加持,頓悟直接拉滿……同姚廣孝一樣,楚琦自小也是讀了很多書,諸子百家,詩詞歌賦,無一不精,佛門典籍,更是信手捏來,講經辯論,他比自己的師父還厲害。
正是靠着紮實的功底兒,才能披荊斬棘,讓姚廣孝都無可奈何,不得不用手段,把他給黑了。
但也因爲他聰明,才能看懂張希孟的文章,明白其中的關鍵,寫出讓張希孟都贊歎的文章。
差不多可以說這位将兩種學問都推到了極緻。
這時候張希孟突然發問,一個緻命的問題,将兩門學問串聯起來,然後奇妙的化學反應,就在楚琦的腦袋裏迸發了。
佛法是幹什麽的?
毫無疑問,是勸人向善,教化人心的。
那一國的律法又該是怎麽樣的呢?
也應該是懲惡揚善,砥砺人心的。
毫無疑問,在立意上,這是相通的。
那還有沒有更多想通的地方呢?
有!
在佛經描繪的淨土世界,由神通廣大的佛菩薩掌握,他們度化衆生,教導門徒,排憂解難,讓人們享受無邊安樂……
而在大明之下,天子手握無上權柄,張相制定法令,文武百官執行聖意,均分田畝,使民得食,大興教化,使民明理,爲百姓做主,懲惡揚善,國富民強。
四方蠻夷,仰視上國,不就猶如五濁惡世的人,渴望佛國淨土嗎?
阿彌陀佛!
小僧真的悟了!
上位就是佛,張相等人就是菩薩,國法就是佛法……貧僧,貧僧生在佛國,長在淨土,竟然恍然無知,簡直該死!
我還想要剃了頭發,去寺廟修行,追求頓悟,成就果位,這不是問道于盲,緣木求魚嗎?
要想真的修行有成,我就該參加科舉,入朝爲官。
在這個國度之中,不斷向上努力,積累功德……不,是政績!在大明,不能叫功德,應該叫政績。
假使政績夠了,能當到縣令,差不多就是個小羅漢了。
如果到了知府一級,那就是大羅漢,然後一步一步向上努力,到了張相那個級别,大約就是觀世音了。
至于徐達等人,那就是護法天王,金剛怒目。
通了!
全都通了!
什麽佛法佛寺,全都是騙人的,可笑我拿着虛幻的東西,苦心修持,卻把真正的佛法放在一邊,尤其可惡,我竟然辱罵張相,我,我這是诽謗菩薩啊!
這個罪過太大了,我一定要想張相請罪,求得張相原諒,對了,還要謄寫張相的文章,仔細領悟其中的微言大義,明白了張相的意思,才能真正修行有成。
總而言之,楚琦是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覺得暢快。
學了這麽多年佛,思辨了這麽久,原來都是走在彎路上。
唯有此時此刻,大徹大悟,通體舒泰。
隻用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楚琦就已經滌蕩思維,變幻大腦。有了一套迥然不同的想法……可謂是資質卓絕,不同凡響。
但是楚琦還有一點疑惑,最後一點疑惑。
“張相在上,弟子懇請張相指點迷津。”
弟子?
這是什麽自稱?
張希孟想糾正,但是這個和尚一臉敬仰,滿眼崇拜,瞳孔裏都釋放着虔誠的光,弄得張希孟都不好說什麽。
“你想問什麽?”
“張相,弟子苦心焦思,明白了佛法即國法,陛下即當世佛陀的道理……可弟子愚鈍,還是想不通,佛法又錯在了哪裏?二者當真可以等量齊觀嗎?”
張希孟呵呵一笑,“怎麽會?我問你,一個國家運行,靠着什麽?”
“靠着……稅賦?”楚琦道:“弟子記得,張相似乎在文章裏說過。”
“沒錯!國家靠着收取合理的稅賦,維持運作。可佛門靠着什麽呢?錢财又從哪裏來的?”張希孟笑道:“你說國法即佛法,或許有相通的地方。但是你想過沒有,佛法和國法的根基,也是一樣的嗎?”
楚琦大受震撼,連連點頭,“張相之言,如撥雲見日,令弟子茅塞頓開!”
張希孟又道:“你前面寫文章,質問我,爲什麽說一視同仁,但是卻對你們很不友好,出了那麽多的辦法刁難!我現在告訴你原因,歸根到底,當下的佛寺擁有龐大的田産,俨然一方地主豪強。他們不但收取田租,接受四方供奉,還不繳納田賦,也不服勞役。對這個國家隻有索取,如何能鼓勵這些不事生産的人?”
“還有,你既然說看過我的文章,那你可知道勞動二字的含義?”
“懂!懂了!”楚琦迫不及待道:“張相說過,因爲勞動,因爲創造财富,因爲對國家有功,所以朝廷才要一視同仁,愛護每一個百姓,分配土地,大興教化,讓百姓安居樂業。誰也不能輕易剝奪百姓生命,父母也不能随意支配子女……張相,弟子明白了!”
撲通!
楚琦竟然跪倒地上,涕淚橫流,萬分激動。
他感歎道:“張相,大元的僧人盤剝佃戶,巧取豪奪,又不事生産,坐享其成……他們不勞動,不生産,也就不配生活在世上。若以佛法論,他們才是魔……應該除掉!”
“啊!”
楚琦再度驚呼,如果這個道理能說得通,那三武一宗滅佛,殺的就是魔,就是除魔衛道!
“原來他們是對的!”
楚琦癱在了地上,覺得自己這些年簡直白活了,以修佛自居,其實修的是魔!完全南轅北轍,錯的太離譜了。
突然,他爬起來,雙膝跪倒,磕頭作響。
“張相在上,求張相點撥弟子,何爲正道,弟子又該如何修行?”
“正道?”張希孟微微一笑,“人間滄桑,便是正道!”
“滄桑就是正道……對,沒錯!”楚琦大聲道:“那些什麽長生不死,永世長存的,都是屁話!佛也是要入滅的,佛入滅之後,佛法長存……這,這不就是立德立言立功嗎?這不就是著書立說嗎!”
楚琦大搖其頭,徹底醒悟過來。
假如百年之後,張相死了,他留下的這套東西,流傳下去。有人根據文章所寫,領悟出濟世救民之道,然後輔佐聖朝,開百年太平……那,那不就是修行有成,證道成功嗎!
對的,就是這樣的!
修行用的是證道,關鍵在這個證字上面。
自己就在張相的對面,假使自己暴起,打翻張相,甚至殺死了張相,自己能達到他的境界嗎?
顯然不可能的。
唯有自己領會了張相的主張,明白了他的真意,知而行之,才能證道成功!
楚琦漸漸恢複了平靜,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弟子拜謝張相指點,弟子知道接下來要怎麽做了!”
楚琦從張希孟這裏告辭,他首先就找了個澡堂,從裏往外,洗了個幹幹淨淨,又剃幹淨胡子,恢複了白面書生的模樣,至于頭上半寸短發,楚琦也不在乎了,他要蓄發了。
弄個方巾戴上,楚琦就大搖大擺,前去衙門,準備參加考試了。
這一次他參加的可不是僧人考試,而是去考科舉。
沒錯,由于設立了布政使和按察使衙門,需要的官吏特别多,有關考試,每隔些時候,就有一場。
楚琦笑呵呵下場,能通過姚廣孝考試的神人,面對這種考試,簡直小菜一碟,不值一提。
三天之後,楚琦就不出意外,拿到了一個第一名。
“現在各處都有空缺,你打算去哪裏?”姚廣孝問道。
“去處理寺廟的田産。”
姚廣孝大爲驚訝,“你,你可是從廟裏出來的?”
楚琦含笑道:“正因爲如此,才需要我去除魔衛道,請按察使放心,楚琦不會有半點手軟的。”
姚廣孝都看傻了,怎麽這家夥比自己還要叛逆啊?
他沉吟良久,也隻好答應,他很想瞧瞧,楚琦到底要幹什麽?
得到了準許之後,楚琦領了命令,帶着二百士兵,直接就把自己昔日的寺廟給包圍了,然後他大笑着闖了進去。
“你,你要幹什麽?”
昔日的師兄師弟,面對氣勢洶洶的楚琦,全都傻眼了。
“你們不要怕,我是把你們從魔域就出來,引你們上正路的。你們該感謝我才是,不然隻會越陷越深了。”
楚琦說完,沖着士兵道:“把他們都拿下!”
将士們不由分說,就把這些和尚拿下……很快,楚琦的師父,還有其他長輩,全都沖了出來。面對這個最傑出的弟子,他們完全無法想象,“你,你這個逆徒,你就不怕下地獄嗎?”
“地獄?我剛從一個敲骨吸髓,吞食民脂民膏的地獄出來,正在走向大光明境。師父,你有多少産業,弟子還是清楚的。咱們寺廟靠着官府的勢力,圈占土地,足有五萬多畝,你的手上,光是金佛就有十八尊……全都拿出來吧!放下了,你就解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