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上,該講的道理講完了,該解釋挽留也做了。
但若是僅僅如此,就以爲這事結束了,那就把事情想簡單了。畢竟不管是張希孟還是朱元璋,都不認爲從此之後,這些人就會改變想法,洗心革面,那也把人想得太簡單了。
該到了最關鍵的站隊時刻了。
人群當中,稍微遲疑慌亂,其實這幫人設想的劇本不是這樣的……朱元璋擊敗了陳友諒,大軍入江西,想要穩妥統治,就必然因地制宜,拿出相應的措施來。
畢竟哪個枭雄人物,能不懂随機應變呢!
所以正常的劇本就是他們恭賀朱元璋,雙方對談,江西士紳表示忠心,朱元璋示恩,然後皆大歡喜,從此相安無事,繼續君臣和睦……
可是這幫人萬萬沒有料到,朱家軍不但沒有任何妥協的意思,還把均田這件事做絕了,連學田都不留。
又把孔孟放在了諸子中間,等于是精神物理,雙重打擊,标本兼治,要把他們都治成标本。
是可忍,孰不可忍!
錢唐咬了咬牙,他這個人還真有點軸,“吳王殿下,草民既然說了要爲孔孟而死,就決不食言!吳王要想殺人,就從草民開始!”
還有人主動求死!
那咱就成全你!
朱元璋的手按向了佩劍,但是比朱元璋還快,徐達抽出了兵刃,冷笑道:“上位,這個豎子鄙夷武夫,瞧不起臣這些人,就讓臣送他去見師父,他們師徒去陰曹地府談論天理人欲去吧!”
老朱下意識要點頭,但是卻沒有料到,張希孟開口了。
“徐達,此人冒犯主公,對抗國策,按照道理,滅他九族也不爲過。可是既然主公說了,讓他們随便表态,此刻殺人,就不妥當了。”
張希孟說完,扭頭對錢唐道:“你不願意效忠主公,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我回鄉讀書,躬耕田畝,做一個山野閑人還不行嗎?”
“可以!”張希孟笑道:“但是你要記住,你們家的田産房舍,凡是超出規定的,都必須悉數上繳,多一點也不許留。還有,日後天下皆是官學,你要辦私塾,開書院,講學聚會,這些事情統統不許。再有,你想寫文章,刊印書籍,也要經過地方衙門許可。另外,去四處遊學,也要提前說明情況,上奏備案,得到路引,才能前行……”
錢唐聽着張希孟的一條一條要求,臉上的肉微微顫抖,眼神之中,盡是惶恐……這些規定簡直比殺他還難受一萬倍!
“張相,你,你如此做事,未免太絕了吧?你就不怕士林寒心嗎?”
張希孟一笑,“你不願意追随吳王,我們不能随便殺你,但是難保你心懷怨憤,鼓弄唇舌,敗壞國典,對抗法令……對你,對你們這一類人,總該有個管控吧!不能任由你們胡來吧?再說了,按照你們家人口,該給的田一點不少,也不會胡亂攤派,敲詐勒索。隻是要求你們遵守國法,難道還有錯嗎?”
張希孟絲毫不管錢唐鐵青的面孔,又轉向其他人,呵呵笑道:“我知道,這麽多年,士農工商,你們都是高高在上。别看大元朝瞧不起讀書人,但那是窮酸書生,即考不中科舉,又沒有什麽實力。而那些有名望,有家産的,在大元朝不但能當官,還能幫着收稅,日子過得好不快樂。”
“但是!你們要記住,君王和士大夫共天下的日子結束了,如今是天子于萬民共江山。錢唐,我剛剛所說的,也不過是把你變成一個普通百姓而已!我可以明白告訴你,普通百姓,就是一年四季,圍着地裏轉,終日忙碌,汗透田地,隻爲了一口飽飯。如果沒有天災人禍,沒有朝廷盤剝,沒有病痛,便是阿彌陀佛,多謝老天了。”
“我想我們華夏吳國,沒有必要供着不願意配合的讀書人,我們不會像趙宋那樣沒出息,需要你們擦胭脂抹粉!也要告訴所有讀書人,别跟一個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不要以爲撒嬌就有好處。老老實實當你的農夫,朝廷不欠你們的,百姓更不欠你們的!”
張希孟說完,全場皆驚。
本來朱元璋還覺得張希孟老毛病犯了,事到臨頭,下不去手。
但是他這番道理,卻把朱元璋說得舒服了。
對士大夫來說,殺了他們或許不是最痛苦的,畢竟舍命換廷杖,隻爲了求一個名揚天下,這種極品也是不少。
但是剝奪他們士人身份,讓他們做不到高高在上的士大夫,絕對是最要命的。
讓他們跟農夫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更是讓他們生不如死。
但換句話說,他們又憑什麽高高在上,憑什麽衣食無憂呢?
沒有欺負你們啊,隻是讓你們和普通百姓過一樣的日子,怎麽就不行了?
田畝是按照人頭分的,大家都一樣。
既然是官學大興,以後任何人辦私塾,那都是不行的,又不是針對你錢唐。
至于對文章書籍,進行管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不管南宋還是北宋,都弄過以言獲罪的事情,不管是烏台詩案,還是慶元黨禁,對于僞學邪說,向來不會手軟的。
張希孟所講,全都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但爲什麽會讓這幫人如此惶恐不安呢?
道理很簡單,因爲這事真能幹得出來啊!
朱家軍向來是說一不二的,張希孟講的這些,絲毫不會打折扣。
也就是說,今天隻要選擇走了,此生都是農夫,半點僥幸沒有。
錢唐臉色蒼白,手足冰涼,微微顫抖。
他真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他甚至想過,隻要朱元璋肯虛心納谏,禮賢下士,他也願意替朱家軍效力。
可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自己又該怎麽辦才好?
他徹底茫然了,難道真的就從此面朝黃土背朝天嗎?
“惟明兄,張相所言皆是正理,躬耕田畝,樂享天倫,未必不是一條大道,你還是早做打算吧!”
錢唐猛地回頭,說話的人正是虞高門,也是這一次随着前來的士紳名流之一。
說來有趣,他叫虞高門,家門的确很高……他爹叫虞集,也是大元一朝有名的鴻儒,絲毫不比黃溍和揭傒斯等人差。
如果往上追溯,虞家前人就更了不起了。
乃是南宋的明相虞允文。
如果再往上追溯,甚至能追溯到唐初名臣虞世南……
如此恐怖的家世,當真稱得起高門二字!
他此刻站出來,一句話猶如刺在錢唐心口的一把刀!
“高門兄,相煎何急啊?”錢唐咬着牙說道。
虞高門二話沒說,隻是讪笑……随後他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冊子,雙手奉上,遞給了張希孟。
“張相,這裏是撫州等地豪門世家分布,以及各自田産數額的大緻估算……是晚生用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排查出來的。”
張希孟略微沉吟,他卻是沒接,而是由孫炎過來,把文稿接在手裏,展開快速浏覽,随即道:“張相,确實如此!”
張希孟颔首,随即将目光落在了虞高門身上。
“你又是怎麽想到的?”
“回張相的話……這一番江西士林名儒,地方豪紳,公推了一些人過來。草民也是其中之一。可這上百人,卻也不是全都一樣心思。就拿草民來說,我們虞家曆代爲官,經曆過盛唐氣象,也知道趙宋衰微,崖山天變。本來晚生也不明白,隻以爲是天數更易,神器變化,人力難違!可晚生自從讀過張相文章,又按照張相所講,四處走訪,去看看世家大族,在看看地方百姓,草民總算明白了,張相所言不虛!”
虞高門昂起頭,神情激動,雙拳緊握,“均分田畝,救濟斯民。以萬民之力,驅逐胡虜,恢複中華!這才是當下正辦!廢除學田,大興官學,教化百姓,百家争鳴……這才是一個新的春秋大世,在這個關頭,如何能甘老泉林,毫無作爲?”
虞高門的話,振聾發聩。
一個名臣輩出的家族,着實不簡單。
他随着這些人前來,早就存了背刺這群人的心思,不然也不會準備一個田産清冊。果然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他也想瞧瞧朱家軍的情形,如果朱元璋很順滑接受了錢唐等人的建議,那也什麽不用說了,外甥打燈籠,照舊吧!
若是雙方争論不下,或許可以反戈一擊。
但事實卻是張希孟全面碾壓,而且步伐之大,都超出了虞高門的預計。
拉下孔孟,祭祀百家,大興教化,甚至給予窮苦子弟入學機會……這些主張,着實讓虞高門心驚肉跳,大受震撼。
他總算找到了機會,出來給了錢唐狠狠一擊!
朱元璋目視着這個年輕書生,過了好半晌,突然一笑,“這麽看起來,天下書生之多,也是分成三六九等,不盡相同!”
老朱這話一出口,已經有好幾個儒士迫不及待沖出來,拜伏地上。
“吳王在上,草民們願意爲吳王效力!”
有人帶頭之後,多達幾十個人,紛紛拜倒,速度之快,令人難瞠目結舌,還剩下的不足十個人。
朱元璋面無表情,隻是淡淡道:“你們站出來,也是要均田的。”
稍微遲疑片刻,僅剩的幾個人也都拜倒,包括揭文安在内。隻剩下錢唐孤零零站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