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終于成功激怒了張希孟……所以高啓等人就有幸見到,張相公提着雞毛撣子,在後面猛追。
朱英撅着屁股,在院子裏亂跑,一邊跑,還一邊大呼,“救命!快救命啊!要死人了!”
面對此情此景,這幫人别說幫忙了,整個人都不好了,實在是有損張相形象啊!
要不我們就假裝沒看見吧!
就像儒家弟子對孔老夫子的包裝似的……一個和藹可親的老爺爺,總比一個兩米多的鋼鐵猛男吸引人多了。
畢竟一想到孔老夫子的真實模樣,就很難想象,兩個小孩,敢攔着他的馬車,當着他的面,辯論太陽大小,還敢恥笑老夫子。
估計這麽跟孔子這麽說的,早就被掄到太陽上去了。
由此可見,美化聖賢,就是門人弟子的使命啊!
“張相真是用心良苦啊!”
大家夥還在遲疑之時,孫炎竟然激動地用袖子擦眼淚,連聲贊歎,“朱公子鎮守浮梁,苦戰連連,初見張相,張相是怕他受傷瞞着自己,所以才這麽追打,查驗公子傷勢,可真是兄弟情深啊!”
這麽追打,竟然是爲了驗傷?
我怎麽看像是要把孩子打出傷勢來啊?
幾個人面面相觑,一時間竟然找不到更好的說法……大約就是張相和朱公子兄弟情深,朱公子在外領兵,歸來之後,張相唯恐兄弟隐藏傷勢,故此持雞毛撣子追之。
繞房數圈之後,見公子健步如飛,身體健康,張相大喜過望,兄弟相擁而泣。
很好,很溫馨……再努力潤色一下,可以寫入課本,當做小學生必讀了。
至于以後有多少孩子遭了雞毛撣子毒打,就不是他們考慮的事情了。
朱英提前回來了,浮梁之圍解了。
朱家軍徹底赢得了勝利,朱元璋不日就會押解俘虜,抵達忠誠的江州。
而張希孟也抓緊時間,連夜趕稿。
他借用了朱熹的白鹿洞教規,隻是做了少許注釋,并沒有大刀闊斧改動……爲什麽沒改?
因爲不需要改!
這個教規講的是什麽?
講的是書院教學育人的目标,講的是讀書明理的方法,講的是爲人處世之道,講的是如何修身治學……
哪怕到了幾百年之後,學生們依舊要背三人行必有我師,一樣要知道溫故而知新。
就算是搞科學研究,隻怕也不能否認“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的學習順序。
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已經刻在了國人的骨髓裏。
說白了,這就是一套工具,一套正确的廢話。
單獨拿出來,是沒有多少價值的。
真正關鍵的東西,是治學立論的根基,是最原始的參數,這東西确定下來,輸入這套工具之中,然後灌輸給學生,最後變成學生心中的真理,社會的共識,教化工作也就差不多完成了。
那張希孟要講什麽東西呢?
衣食爲本,日用爲道!
這也是張希孟詢問高啓等人的問題,江西何以人文荟萃,人才輩出,教化大興?這可不是什麽文脈彙集,老天偏愛。
江西繁榮的背後,有着深刻的區位優勢,商業邏輯。
梅嶺開關,貫通贛粵,河海聯運,貨物通達南北,鄱陽湖周圍,物産豐富,人口稠密……有錢,有人,有糧食,有商業,有許多可以供養子弟讀書的殷實之家,這才有了白鹿洞書院。
試問一下,朱熹爲什麽選擇江州建立學堂,又爲什麽要面向鄱陽湖?
白鹿洞書院又怎麽能成爲天下第一書院?
是不是随便什麽地方都行?
要不讓朱老夫子去塞北大漠,設立一個學堂,看看他能不能讓蒙古人存天理,滅人欲?
張希孟講清楚了衣食爲本這四個字,自然而然,日用爲道,也就呼之欲出了。
讀書人不是憑空冒出來的,是民生經濟發展到了一定階段,出現的産物……那讀書治學是爲了什麽?
追逐天理,空談人欲?
很顯然,這都不合适。
讀書人的目的,還是回饋百姓,從民生入手,研究百姓日用。
以百姓日用爲道,進行紮紮實實的研究。
循着“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的思路,輔國治民,做好學問,當好官員,無愧自己,無愧百姓……
“總算是拿出來了一份粗略的大綱,你們都看看吧。”
張希孟滿臉疲憊,将一摞文稿遞給了葉琛,高啓等人,讓大家夥傳閱。
這幫人爲了能快速浏覽,直接把張希孟的文稿鋪在了桌面上,一張挨着一張,大家夥快速浏覽,一頁一頁看下去。
幾乎每個人都變了顔色。
葉琛第一個看完,也是最先一屁股坐在地上,忍不住感歎,“張相,如此,則孔孟之道可以休矣!”
這時候徐贲不免反駁道:“我看不是這樣,孟子不也是民爲重,社稷次之嗎?張相講衣食爲本,日用爲道。這也是孟夫子主張的。”
葉琛忍不住搖頭,似乎可以這麽說,但實際卻是南轅北轍,十萬八千裏。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孔孟之道,說得再多,也不過是自仁義而起,以仁義王道,治天下,撫百姓。說來說去,這是說給君王的,勸說君王要如何治國……可是張相這裏,主張衣食爲本,衣食何來?農夫田耕,織工紡線,衣食源自百姓。日用也是百姓日用,這個道也不是朱夫子講得天道,而是紮紮實實的富國裕民之道,歸結起來,還是民本之道啊!”
葉琛是宋濂、劉基等人的好友,學問水平自不必說,他很輕易明白了張希孟的意思。
其實可以說這幾年張希孟的主張都沒有變過。
從最初的均田開始,講的是民生根本,随後劃分千年,主張君王與百姓共天下,如今又幹脆指出衣食爲本,日用爲道。
等于是全盤推出了民本之道。
張氏學說的根基,在這一刻,已經确定下來。
高啓自然也能領會,他卻是心中狂喜,抑制不住激動,張相果然沒讓他們失望,期待了這麽久,一趟白鹿洞書院之行,果然有石破天驚之舉,驚世駭俗之作。
“葉學士,民本之道,其實自先秦時候,就有無數名家提出來過,諸子百家,也都有愛民之心。奈何曆代以來,君王雖有愛民之心,卻因爲士人把持權柄,竊據天子威福,蒙蔽百姓耳目,使民愚鈍,以至于被士人裹挾。這才違背了聖賢之道。如今張相不過是吹去塵埃,講出根本所在。孔夫子的仁政王道是對,那張相的衣食爲本,日用爲道,就是錯的?”
很顯然,張希孟也掌握了儒家的絕學。
他從一堆主張裏面,挑出了民本兩個字,随即總結出衣食爲本,日用爲道,這八個字。
就猶如仁政王道,三綱五常一樣,成爲了張氏之學的根基。
試問這二者誰高誰低呢?
貌似還真不好分辨。
至少不能一下子就說張希孟不如孔夫子……總算能勉強對抗一下。
可不要小瞧這個勉強一戰,自從儒家成爲顯學以來,還從來沒有主張,能達到這個高度,僅從這一點來看,張希孟已經足以自豪了。
葉琛苦着臉道:“我自是知道,隻是張相主張雖好,卻還要有人支持,光靠着咱們,勢單力薄,着實不行……且不說别的,江西千年百姓,讀書人沒有一百萬,也有八十萬,其中名家輩出,大儒遍地,才子之盛,絲毫不弱于浙江。要想挫敗這些人,取代理學,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啊!”
“那就用一百朝,一千朝,一萬朝!”高啓的執拗勁兒又上來了,“道之所在,義無反顧。我以爲張相的主張,天經地義,遠勝理學百倍。我願意和他們辯經論道,不勝不休!”
徐贲也繃着臉道:“沒錯,我也願意,能爲正道而死,死而無憾!”
眼瞧着大家夥群情激奮,張希孟連連擺手,“不必如此,也用不着!你們要是信了我的東西,反而出去跟人辯經,那就說明你們都是糊塗蛋,沒有真正看懂。”
幾個人悚然,立刻躬身道:“請張相賜教!”
張希孟不客氣道:“我講衣食爲本,日用爲道。不是到此爲止了,是要讓大家夥琢磨辦法,如何豐富百姓衣食,如何讓人吃飽穿暖,如何身體力行!日用爲道,是要走入百姓中間,從民生入手,總結出道理,研究出富民之策,便民之政,強民之法……總而言之,這八個字不是讓你們挂在嘴邊,而是要讓你們落到實處!”
“仆既然立下一門學問,我希望自己的門人弟子,兩腳泥土,一身灰塵,行走在田間地頭兒,站在百姓中間,真正研究一些問題,解決一些困難。而不是在這裏誇誇其談,自以爲掌握了天理。倘若那樣的話,要不了多久,這門學問也就和理學一樣,變成了士大夫空談的工具了。”
張希孟說到這裏,心中突然有一絲觸動,或許日後的心學就是這麽被門人毀掉的吧!
高啓等人面色如血,局促惶恐,“張相,我等慚愧,多謝張相教誨。”
“談不上。”張希孟擺手道:“如今主公即将到來,江西一省,也快要落到了我們治下,好好拿出點本事來,把江西治理好了。拿出真正的東西來,我這門學問,也就沒有誰能推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