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提着筆,良久,墨汁滴落,染黑了一片,他隻能抓起紙張,煩躁地搓了成一團,扔在了地上。
這一篇文章并不好寫,事實上張希孟雖然文采在朱家軍這邊,還不值一提,但是論起作文說理,已經無人能出其右。
但即便如此,他也依舊覺得困難重重。
因爲前面的文章,張希孟都寫的理直氣壯,哪怕讓完顔構跪下,那也隻是挑戰張希孟并不在乎的綱常罷了。
可是這一篇文章,涉及到的人,多數都充滿了争議,如何評價,也是莫衷一是,想要寫得公允而得體,着實考驗功力。
寫起義領袖,陳勝吳廣這種還好說,可黃巢之流,又該怎麽算?
方臘反抗北宋,固然有理,但是他又是摩尼教的首領,這種人該怎麽評價?
由方臘聯系到彭瑩玉,這倆人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是一個是摩尼教,一個是白蓮教,一個反抗北宋,一個一心推翻大元。
或許可以說推翻元朝,是跟胡虜對抗,更加勇猛剛強,值得誇耀。可反抗胡虜的,又豈止彭瑩玉一人?
文天祥這種抗元名臣,嶽飛這樣的抗金名将……再往前追溯,隋唐抗擊突厥的名将,又或者五胡猖獗,橫行中原,挺身而出的一位位猛士,祖逖,桓溫……又或者位列網廟十哲的冉闵天王。
更不要說,早早就被儒家認定爲惡人代表的盜跖……
這麽多争議頗多的人物,貫穿幾千年的曆史,幾十個朝代,風風雨雨,紛紛擾擾,早就曆史的沙塵層層掩蓋,想要說清楚這些事情,的确是有點難爲人了。
張希孟幾次遲疑,終究無法落筆。
文章難做啊!
張希孟索性放下了手裏的筆,從住處出來,想要散散心,理一理繁雜的思緒。
湊巧的是,張希孟離開軍營沒多遠,就發現了不遠處有一片廟宇,從大路上,不斷有人過去,看起來香煙缭繞,十分興旺。
張希孟皺着眉頭,片刻之後,他才想起來,那不是當初戰俘營和倪文俊大戰,爲犧牲将士立下的廟宇嗎?
張希孟還清楚記得,那一次一個叫張文貴的大元忠臣,戰死在了沙場上,屍骨無存,另外還有一千多勇士,把生命留在了這裏。
看起來這座廟宇香火還不錯?
張希孟好奇之下,也就走了過來,想要瞧瞧究竟……他這人年輕面嫩,又穿着布衣,也沒有任何名貴的佩飾,看起來還真就個村裏的窮學生沒啥區别,最多長相英俊一些,氣質出衆一些,個頭高挑一些……一些一些,累計起來,就顯得不那麽平凡了。
同樣走在路上的大爺大媽,都下意識仰望這個年輕人。
好一個俊後生!
這是誰家的孩子?
成親沒有?
用不用給介紹一個?
我們家的那個丫頭就挺好的,去年還進了學堂,都會背三字經了,簡直是大家閨秀,要不要認識一下?交換個八字?
張希孟當然不知道這些大媽的心思,他隻是向四周看去,道路明顯比當初寬闊,百姓用黃土墊道,在兩邊種上了翠竹,節節挺拔,氣象凜然。
果然和廟宇十分搭配。
張希孟走到門前,發現門前有一個老漢,正拿着掃帚,一遍一遍,清理落葉。他一邊掃着,一邊對前來拜祭的百姓道:“都快着點吧,再有一個時辰,就要關門了。早點回家,别讓家裏頭惦記着。”
前來燒香的百姓早就習慣了老頭的唠叨,大家夥報以微笑。有人幹脆從竹筐裏拿出一些東西,送給老漢。
有棗糕,有雞蛋,也有鞋墊。
“老李叔,好好看着,仔細打掃,可别怠慢了。”
老漢接過東西,微微一笑,“放心吧,伺候不好這廟裏的人,我死了會下十八層地獄的。都放心吧,早晚一杯茶,初一十五一碗酒,逢年過節,三牲祭品……就算我死了,這廟裏的香火也斷不了。”
這時候又有人道:“說得沒錯,等老李叔幹不動了,咱們就重新推選,當初他們舍命保了咱們平安,咱們就要讓他們香火不絕,世世代代,永享祭奠。”
百姓們轟然答應,人們相繼湧入,去拜祭裏面的英烈……張希孟聽了片刻,他沒有進去,而是走到了老漢的面前,沖他笑了笑,随即道:“老伯,我是外地人,看過了不少道觀佛寺,這裏似乎和很多地方都不一樣,你能不能給我講講,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頭一聽這話,竟然來了精神,笑呵呵讓張希孟坐到旁邊的回廊上,還給他一張狗皮墊子。
“年輕人,你不知道吧?當初倪文俊那個賊,領着好幾萬人,就要打我們。那時候銅陵的兵馬才幾百人,差了那麽多,你說我們怎麽辦?就等着被人家砍腦袋嗎?”
張希孟道:“自然是不能的,你們可是求救了?”
“求救?那也來不及了,幸好當初在我們這兒,還有兩萬多戰俘營的壯士,他們站了出來,跟那個倪文俊拼命,保住了銅陵……你可不知道啊,那個仗打得可慘了,就是拿人命填啊!他們都是好漢子,硬骨頭,愣是沒有一個人害怕的。都舍死忘生,拼了性命,沒有他們,我們銅陵百姓,全都完了。”
聊起這些事情,老漢就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把說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話,熱情洋溢地又講了一遍。
他們告訴張希孟,在修建了廟宇之後,銅陵百姓除了不斷有人祭祀之外,還仔細尋找,在泥潭裏,在戰場上,又相繼找出了一百多名犧牲的人員,核實之後,把他們的名字,也刻在了石碑上,放在廟宇之中,接受香火供奉。
排在最前面的張文貴,他的名字下面,總是少不了酒水……聽人說他在戰俘營的時候,就喜歡喝酒。
但是戰俘營的酒水太少了,不但要積極勞動,還要和其他酒鬼競争,一個月也喝不到一次。
現在終于可以喝個夠了。
張希孟沉吟少許,也被銅陵百姓的舉動感染了,心中頗爲震撼,他還想知道更多,這才好奇道:“我聽說這些人都是元廷俘虜,不少還是元廷大官,他們似乎幹過不少壞事,老伯你覺得能一筆勾銷嗎?”
老頭眉頭挑動,似有不悅,覺得張希孟哪壺不開提哪壺,但是他依舊歎了口氣,“怎麽說呢?年輕人,我老頭孤苦一生,兩個兒子被狗鞑子抓走,不知道死到哪了,婆娘活活哭死了……我恨狗鞑子!恨不得生吞了他們。可我也不能忘恩負義啊,一碼歸一碼,這些壯士不管以前做過什麽,他們都改好了,又爲了保護銅陵,保護大家夥,把命都搭上去了。”
“要還是揪着以前的事情不放,我們也太小人了?别人老漢不管,我這輩子就替這座廟灑掃照看,等我死了,就埋在竹林下面,到了陰曹地府,我也念着他們的好!”
張希孟笑着點頭,“老伯這麽說,是覺得此一戰,就足以抹平過去的一切了?”
“難道不行嗎?你還想怎麽樣?”
張希孟沉吟了一下,突然心有所悟,立刻起身,對着老頭躬身答謝。
“多謝老伯,要不是你,我這篇文章還不知道要怎麽寫呢!”
老頭一聽還要寫文章,必定是個讀書人。
“年輕人,以後你也要給吳王當官吧?”
張希孟怔了怔,“如果吳王能看得起,我求之不得。”
老頭看了看他,突然哼了一聲,“到底是年輕氣盛,你以爲吳王還能三顧茅廬啊?年輕人要踏實,你以後當了官,能記着父老鄉親,不幹沒良心的事,也就是了。你要記着,蒼天有眼,隻要幹了好事,不會被忘記的。”
面對老人的教誨,張希孟能說什麽,隻有接受,“多謝老伯提醒,我現在告辭了。”
“慢着!”
老頭攔住了張希孟,從旁邊拿起一炷香,塞到了他的手裏,“去,裏面上一炷香,好好思量,我這把年紀了,不騙年輕人的!”
張希孟也隻有點頭,乖乖進去上了一炷香,又思考了差不多一刻鍾……等返回來,坐在書桌前,張希孟突然真的就悟了。
其實他想那麽多,根本就已經偏頗了。
陳勝吳廣,前往漁陽戍守之時,耽誤了時間,還會思量秦法到底如何,能不能僥幸逃過一劫?
想來是不會的,畢竟就算法條規定如何,下面人會怎麽執行,根本是兩個東西。不會有人覺得,哪怕秦始皇都死了,大秦的公務員還會像機器人一樣,老老實實,忠誠執行秦法吧?
而且别忘了,法家主張的嚴刑峻法,可是不希望讓老百姓了解法律内容的,他們隻想百姓畏法,而不是讓百姓懂法。
反正是觸犯了法條,大約是會死的……與其等死,還不如奮起一擊。
一個人走到了絕境,是發奮一擊,還是悄然無聲?
貌似這是很簡單的一道題,但是在幾百年後,那個沒有昏君的聖朝盛世,一些洋大人就記錄下,江南農村,有很多人即便活不下去,也隻會選擇自殺,用自己的死,換來鄉親們對豪強地主的幾句唾罵……能被人說一聲好人,似乎死也值了。
卑怯若此,賤如蒿草。
文明衰敗,幾乎衰亡!
張希孟想到這裏,終于握緊了拳頭,他要爲反賊做傳,爲任何敢于發起挑戰的勇士喝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