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來面見老朱,主要是商讨一個頂要緊的事情,那就是中書省的人員配置,六部諸卿,應該安排誰,還有各種典章制度,甚至官服衣帽,這些事都要有個結論才行。
按照慣例,李善長都拟定好了一套草案,過來和朱元璋商議。按照慣常的經驗,朱元璋會很認真跟他讨論,權衡利弊,然後最後敲定,得出一個君臣都很滿意的結果。
這也是他們兩個之間的默契,畢竟張希孟管得已經夠多了,這種事情他是不太參與的。
但是很湊巧,今天張希孟也在,李善長就少不得打起精神頭兒,仔仔細細,向朱元璋解說,千萬别弄出差錯。
他一連說了差不多一刻鍾,說得口幹舌燥,嗓子冒煙,朱元璋竟然隻是聽着,絲毫沒有打斷的意思,這和以往完全不同。
老李的心怦怦亂跳,不安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張希孟到底說了什麽啊?他偷看看張希孟,發現張希孟看着上面,神遊天外。
無可奈何,李善長鼓足勇氣,偷眼看看朱元璋,發現老朱也是微微含笑,“李先生,咱聽明白了,你這是把原來的中書省升格了一下,雖然執掌更多,區分更加仔細,但改變不多,這種事情,你做主就行了,如果日後有什麽運轉不便的,再來告訴咱就是了。”
“說下一項吧!”
老朱語氣輕松,随手接過草案,隻是掃了兩眼,就果斷寫下“如拟”兩個字,然後蓋上了吳王大印,從頭到尾,沒有任何質疑,答應得幹淨利落。
看到這一幕,李善長徹底傻了,不對勁兒啊!
他熟悉的套路怎麽變了?
不是應該仔細研究嗎?
這麽重要的人事安排,朱元璋怎麽能輕飄飄放過?
這不科學!
李善長再度看向張希孟,張希孟怔了怔,問我的意見?
“李相,從前中書省運轉良好,也沒出過什麽大的纰漏,就這樣挺好的。我也是右相,對于你的安排,我雙手贊成!”
李善長遲疑片刻,終究不好再說什麽,隻能繼續往下說……天可憐見,今天的朱元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說多了,他幾乎沒有發問,隻是聽着,絕對從善如流,絲毫沒有爲難老李。
哪怕有些明顯草率的議案,包含着明顯的漏洞,這是李善長有意留給朱元璋修正的,畢竟身爲屬下,要給上位的表現空間。
這一點李善長拿捏死死的。
可詭異的是朱元璋竟然沒管這些漏洞,仿佛沒看出來似的。
一切都按照李善長的意思辦,連改都沒改。
老李心慌了,他倒不是擔心這些小漏洞,畢竟以李善長的手段,在執行的時候,完全可以輕易消除。
問題是他弄不清楚,朱元璋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莫非說眼前這個上位是假的?弄個傀儡在這裏糊弄事?
不然根本沒法解釋清楚,以往事必躬親的朱元璋,怎麽會舍得放權給自己?
老李是越來越糊塗。
而且由于朱元璋的配合,他準備一大堆的公文,足足可以讨論一天,甚至讨論到半夜三更的内容,隻用了不到一個上午,就全部解決了。
在李善長的手裏,隻剩下最後一份東西,這就是官吏的俸祿問題。
說來有趣,老朱起兵也有好幾年了,但是官員的俸祿竟然還沒有确定。
這主要是因爲早期文官不多,彼時金銀用處太大,不能随便發了,寶鈔還沒有開始印刷……文官就仿效将士,一起領祿米,而且還是在同一套體系裏,準确說此時的朱家軍沒有俸祿的概念,隻有軍饷,文官也是一樣。
好在這時候糧食是硬通貨,偶爾張希孟還會撺掇朱元璋,給點賞賜,逢年過節,加個三石兩石的。
總體上官員還能過得下去。
等渡江之後,官員隊伍越來越膨脹,尤其是舉辦科舉之後,使得地方官吏人數太多。如果還像之前那麽發祿米,就要從軍屯裏面出。
武将們早就承受不住,迫切需要改革。
順帶着老朱登基,正式建立文武屬官,李善長就弄出了一套單獨的俸祿體系,附在六部官員,職責劃分,冠帶衣帽等等一大堆事情的後面。
相比起前面那些,俸祿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李善長琢磨着朱元璋在讨論一天之後,大緻聽了聽,就會答應,所以沒怎麽在意。
可是今天的情況變了,最不起眼的俸祿問題,反而成了壓軸大戲,老李隻覺得壓力如山,但也要打起精神來。
“上位,百官代天牧民,責任至重。官俸高低,關乎人心士氣,馬虎不得。但是國家草創,百廢待興,也不能承受過多的俸祿。因此臣再三思量,覺得應該參照宋元的标準,适當損益……”
李善長提到這裏,發現張希孟和朱元璋都沉吟不語,似乎有什麽意見,李善長的心越發下墜,不好!
大宋隻這段時間,抨擊最多的朝代,而元朝又是要推翻的昏君僞朝,參考這倆貨,朱元璋怎麽可能滿意?
因此李善長急忙道:“臣是參考了宋元的俸祿,不過已經壓低了很多,尚不足宋朝俸祿的三分之一……若是上位有疑問,臣這就修改!”
老李戰戰兢兢,把有關俸祿的清單遞給了朱元璋。
一旁的張希孟卻是心中暗笑,這個老李,還真是會算計。趙宋的俸祿是出了名的多……且不說那些吓死人的正式俸祿,光是每逢年節,給朝中宰執重臣的賞賜,就足以讓人咋舌了。
就算是大宋俸祿的三分之一,那也是個天文數字啊!
真當有金山銀山,花不完啊?
張希孟也沒說話,反正讓老朱決定吧,如果連這點東西都看不出來,也枉費自己的苦心教導了。
果不其然,朱元璋眉頭緊皺,“李先生,這個月俸放在一邊,你弄的這個職錢是怎麽回事?”
李善長一怔,連忙道:“回上位的話,這也是仿效宋代的安排,是爲了給衙門日常開支使用的。”
朱元璋眉頭一皺,“不對吧?咱怎麽記得各級衙門都有專門的開支花費啊?這又是怎麽回事?”
“這個,這個專門給官員自己在衙門裏使用的……主要是處理自己的事情……”李善長的聲音越來越低,說白了,這就是個官員迎來送往,吃吃喝喝的錢,當然了,也可以揣進腰包裏,總之自己說了算。
老朱哪裏能答應!
“公私不能混爲一談!衙門的開支要走公賬,這個職錢不能要!”
“是!”李善長乖乖答應。
朱元璋還不肯罷休,“這個怎麽還,還有職田?”
李善長咧嘴,“這個,也,也是效仿宋制,屬于方便地方官治理……”
“不行!”
老朱直接給打斷了,并且怒視着李善長,“李先生,你不會不知道吧?均田這兩個字在咱們這有多重,你怎麽敢弄出職田來?”
一瞬間,李善長竟然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殺氣,老朱真的怒了。
他慌忙施禮,渾身顫抖,“臣,臣一時糊塗,請上位寬宥。”
老朱深吸口氣,又往下看,剛壓下去的怒火,竟然又蹿起來了。
這後面還有一大堆的東西有什麽米、面、鹽、油、茶、帛、炭、酒……老朱都看直了,既然給了俸祿,怎麽還有這麽多東西?
咱給百官發錢,就是讓你們買這些柴米油鹽,結果咱再給你發一份,既然如此,那還發俸祿幹什麽?
這不是瘋了嗎?
“李善長!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咱看你是想中飽私囊,還是想拉攏人心?你怎麽不把咱的府庫都發給百官?”
撲通!
老李再也承受不住怒火,直接跪倒地上。
“上位,上位,都是臣糊塗,臣,臣不該仿效宋朝的規制,臣,臣立刻就去修改!”李善長渾身哆嗦,吓得不輕。
這時候張希孟突然道:“主公,能不能讓臣瞧瞧?”
朱元璋把公文随手扔給了張希孟,隻是略微掃了兩眼,張希孟就道:“主公,我看這事是誤會李相了,趙宋向來舍得下本養士,還自鳴得意!所謂養士,都在俸祿之上,趙宋官員的本職有一份豐厚的俸祿,差遣還有一筆錢,同樣十分驚人。再有,确如李相所言,有職錢、職田、衣料、米面糧油,鹽茶絹帛,什麽都給發了。逢年過節,皇帝萬壽,還有額外賞賜,全都加起來,一個三品官,差不多每年要拿一個府的賦稅供養,當然了,是最窮的府,不過即便如此,也很驚人駭目!”
“荒唐!荒唐!”
朱元璋氣得跺腳,怒罵道:“咱早就說了,要革除趙宋陋習,要萬象更新。李善長,你怎麽還不長記性?”
老李被罵得狗血淋頭,已經吓得半死,隻能不停說:“請上位放心,臣,臣這就修改!”
張希孟卻道:“主公,先别忙,也别急着責備李相,俸祿這個東西,不是憑空變出來的,李相參考前朝經驗,無可厚非。主公不認可,也是情理之中。這事算不上李相的罪過,臣倒是有個建議,還請主公斟酌,也請李相參詳。”
張希孟笑道:“三百六十行,官員也是其中之一……隻要參考一般百姓,每年有多少收入開支,再參考物價,拟出來一個算法,自上而下,給百官發俸祿也就是了。”
張希孟說完,李善長簡直傻了!
這幾句話比起朱元璋的疾言厲色還要吓人,我是拿趙宋的俸祿比,你直接拿百姓的收支做參考,你,你想窮死百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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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