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強大過,那些山呼海嘯,大聲呐喊的百姓,就是他的力量來源,作爲一個打天下的枭雄,沒有誰會嫌棄自己的支持太多,隻要能争取更多的民心,他願意做任何事情。
區區完顔構,跪就跪了。
現在終于到了咱即吳王大位的時候。
時至今日,朱元璋終于完成了所有準備……論起兵勢,他坐擁幾十萬強兵,剛剛占領杭州,逼着張士誠和元廷決裂。
論起糧草錢财,雖然一場大戰下來,消耗驚人,但是随着均田的力量爆發出來,民間源源不斷的糧饷物資,灌注到朱家軍,讓他前所未有的自信。
最讓人驚歎的是,如今的朱家軍,竟然完成了思想建構。
圍繞着均田爲核心的一連串主張樹立起來,兩漢儒家建立起來的一整套學說,已經被徹底撼動。
除故納新,重整乾坤。
朱家軍已經有了吸納天下英才的能力,這可不是靠着什麽高官厚祿,顔如玉,黃金屋換來的,而是實實在在,受到了理想的吸引,自願投身過來。
試問天下枭雄,誰能做到這一點?
是希望在名号上面蓋大元一頭的天完?還是琢磨着如何恢複大宋的劉福通?又或者是,搖搖欲墜的大元朝?
試問天下英雄,誰爲敵手!
隻管放馬過來!
已經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朱元璋登上王位。
現在最需要決定的是文武百官,誰來擔任什麽位置。值得一提的是第一個受到封賞的不是任何一個臣子,而是穿開裆褲的朱标。
“妹子,咱們标兒就要被立爲吳王世子,回頭就給他選老師,教他讀書開蒙,好好學本事,好能繼承咱的基業,做一個合格的君王!”
馬氏眉頭微微挑動,看了看尚在懵懂中的朱标,臉上露出一陣欣慰的笑容,随即又恢複了正常,畢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又有什麽值得竊喜的?
“重八,有些事情我一個婦道人家,不該過問。但是張先生的事情,你可必須想清楚了,不能随便安排。”
朱元璋神色凝重,雙手插在一起,顯得心中很不平靜。
半晌,老朱才道:“妹子,其實以張先生的本事和人品,相國就該是他的,讓李先生給他當副手……奈何這麽長時間過來了,咱又怕李先生那裏不痛快,着實有些難辦。”
馬氏淡淡一笑,“重八,我就怕你在這件事上犯糊塗……張先生無論如何,是不該爲首相的。”
老朱遲疑再三,這才道:“咱信任先生,以前是他年紀小,威望沒有建立起來。到了如今,他著書立說,名望與日俱增,咱治理天下,更是離不開他的輔佐,就算讓他總領百官,也沒有什麽不妥的!”
“不是的!”
馬氏神情嚴肅,擺手道:“重八,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張先生幫你拟定國策,撰寫文章,闡發道理,赢得民心。我說的不客氣點,張先生就猶如你的腦袋,對吧?”
朱元璋用力點頭,毫不遲疑道:“對,确實如此!”
馬氏道:“既然你也知道,那就不該把手腳也交給張先生,這樣對誰都好!”
朱元璋深深吸了口氣,再看馬氏,竟然多出了幾分敬意。寥寥幾語,就把這麽大的事情說清楚了,真不愧是自己的賢内助。
馬氏和張希孟的關系絕對不淺,不存在她離間君臣的意思。
事實上馬氏對張希孟的定位很準确,他幾乎相當于朱元璋的大腦,負責提供思想……如果把執行部分也都交給了張希孟,那還要朱元璋幹什麽?
而且如果張希孟擔任了首相位置,負責起執行工作,那麽也必然會影響他的思想輸出。終日陷于繁雜的政務當中,是沒法仔細思考規劃未來的。
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張希孟年紀輕輕,就已經達到了頂峰……升官發财這兩件事,跟他都無緣了。
人生的悲催,莫過于此!
真是長歌當哭,該痛哭一場!
仿佛注意到了張希孟的悲劇,馬氏又道:“重八,張先生現在還是孤身一個人,他年紀也不算小了,該考慮成家了。”
老朱一怔,“這麽快嗎?咱們标兒才這麽大,他比咱小十幾歲呢!”
馬氏忍不住抿嘴笑,“你也是糊塗了,人家十五六成親的多的是,誰讓你窮得到了二十多,才娶媳婦的?”
老朱愕然憨笑,“咱不是一直在等妹子嗎,别的人咱也看不上啊!”
馬氏直翻白眼,這家夥什麽時候臉皮這麽厚了?
難不成是人當了吳王,臉皮也與日俱增了?
那自己這個吳王妃呢?
會不會也變得厚臉皮了?
……
文臣這一塊,依舊保持着現有的格局,李善長統領中書六部,負責行政,張希孟以右相身份,監管翰林院、國子監等衙門。
再有,老朱做出了調整,他把大理寺和刑部單獨挑出來,也由張希孟負責……這個負責可不是讓張希孟侵奪李善長的權力,而是要張希孟負責立法。
既然要重定綱常,再造乾坤,所有的主張,都要落實在律法條文上面。昔日不符合這個主旨的法條,都要修改,有哪些不足的地方,要進行補充。
這件事就算張希孟不接,也沒有别人敢攬下來,畢竟思想主張是張希孟的,解釋權自然也在他這裏了。
除此之外,張希孟還負責世子的教育。
這樣一來,張希孟的職責就很清楚了,他負責起草旨意,高級官員培養,教育,立法,外加上培養世子。
另外還有一些參贊軍務,銀行,通商,貿易事宜……如果樣樣都過問,估計一天給他四十八個時辰,也不夠用。
所幸張希孟也有自己的團隊,劉基走後,宋濂全面負責,另外最近又吸收了一大批年輕才子,等他們能負責政務之後,張希孟就能大大降低工作難度,隻要抓個大略就可以了。
要是這麽看,朱元璋稱王,對張希孟影響真的不大,除了能增加點俸祿之外,好像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
太陽照常升起,日子照樣過……但是,對于一個人來說,就不是那麽歲月靜好了。
儒林四傑,碩果僅存的一位,黃溍黃老先生,一場辯論下來,元氣大傷,慘遭失敗。整個辯論,張希孟甚至一直都是和和氣氣,沒有依仗權威,欺壓他這個白身。
可越是如此,對他造成的傷害越大。
黃溍說他懷着必死之心來的,并沒有說謊,他是真的這麽想的。
自己的話不好聽,忠言逆耳,刺激到了朱元璋,把老命丢了,他在士林,依舊是一個人物,甚至名聲還會更加響亮。
求仁得仁,求錘得錘。
可以死而無憾了。
奈何事情根本和他想的不一樣,一無所成不說,還把老臉丢光了。
七老八十的人,還有臉回去嗎?
又能如何面對父老鄉親?
他仿佛思量,千回百轉,一直沒有結論,老頭在病床上癱了整整三天,一口氣差點咽了。
也幸虧幾位神醫手段高明,保住了老頭的命。
五天下來,黃溍竟然能下地走一走了。
可就在他拄着拐杖,緩慢踱步的時候,突然聽到院牆外面的街道上,一陣歡呼雀躍。
“跪了,真的是跪像啊!”
黃溍努力瞪大昏黃的老眼,終于發現一駕馬車,車上有一個跪像……頭上帶着長長的幞頭。
是趙構!
朱元璋真的讓宋高宗下跪了!
刹那之間,黃溍仿佛是遭到了九重雷擊,肝膽俱裂,魂飛魄散!
他傻傻看着,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不行,不可以欺天啊!”
黃溍老淚橫流,痛哭流涕,他努力掙紮,還想要做點什麽,結果掙紮之下,一頭紮在地上,隻剩下大口喘息,不停喃喃自語。
等人們發現他的時候,老頭已經口吐白沫,大小便失禁,這個人中風了!
這把年紀,備受打擊,又染上了中風,怕是沒有幾天好活了。
但是這位士林鴻儒,爲什麽會因爲趙構而死?
又或者說,趙構要是知道,自己死後這麽多年,還有人爲了他而死,會不會含笑九泉呢?
其實稍微明白一些關鍵的人都看得清楚,随着趙構跪下,有一些事情,被永久改變了。
過去士人不遺餘力,吹捧聖明天子,又很鄙夷普通百姓,雖然嘴上喊着吾皇萬歲,但實際上,卻是不願意給皇帝任何權柄,隻想讓天子變成吉祥物,供奉在神龛上就好。
這麽做的道理很簡單,天子和百姓中間,夾雜着一個士大夫群體。
天子被吹捧的越高,老百姓被壓榨越深,中間的範圍,就都是士大夫的天下,典型的中間商吃兩頭的套路。
可是随着天人感應學說被推翻,天子直接依照民心治國……這就等于把士大夫置于火上烤,再也沒有了超然的地位。
日後的皇帝也可以和百姓直接溝通,從而改革官吏,從士大夫身上割肉。
一個延續了兩千年的士人文明,終結了!
作爲士林最有名望的鴻儒,又怎麽活得下去?
在朱元璋即位的前一天,黃溍死在了病床上,萬分痛苦糾結,含混不清地哀嚎半夜,淩晨的時候,不甘地咽下最後一口氣,瞪圓了眼睛,死不瞑目。
消息傳到了張希孟這裏,幾天前還在一起辯論,雖然老東西罵他奸賊,要打要殺的,但是老小孩,小小孩,那麽大歲數,隻能當成孩子撒嬌了,朱标尿你一身,還能跟孩子一樣?
到底是有些感慨的。
恰巧在這個時候,竟然有嶽飛後人找來,将一個銅爵送給了李善長,據說此物原是嶽飛孫子嶽珂所制,上面有四個字。
精忠報國!
“張相,你看這個銅爵要不要放在嶽王的墓前?”
張希孟臉色稍微凝重,精忠報國,帶了一個忠字啊,雖然趙構不值得盡忠,但到底有些違和。
“李兄,你看能不能讓趙構跪下,但是面向中原呢?”
李善長聽到這話,稍微遲疑,随即咧嘴大笑,“妙,真是太妙了!張相真是奇才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