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啓被張希孟文章吸引,絕不是什麽腦子一時發燒,其實注意朱升,劉伯溫等人的想法,也就能窺見大略。蒙古滅宋,一統天下,偏又治理的一團糟,民不聊生,哀鴻遍野。
有太多的有識之士,苦思冥想,希望找出天下大病。
在後世的眼光看來,理科生負責改造世界,文科生更多的是解釋世界,對過去的曆史進行恰當的總結,或許價值不是那麽大。
但是在一些關鍵時刻,進行恰當全面的總結,正好能認清自己,指引未來。
前面提到了,從唐至宋,這是個最關鍵的節點,結果出了一堆庸醫,他們總結出了程朱理學這麽個天打雷劈的玩意。
值得一提的是,元朝的官方正統顯學,也是理學。
可是理學能解釋曆史嗎?
能解釋趙宋之敗嗎?
能診斷當今元朝的弊病嗎?
能給未來指引出路嗎?
很顯然,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隻是講個人的修養。儒者很喜歡推己及人,由個人看見家庭,由家庭推出國家。家國天下,自然而然。
隻要人人尊奉理學,人人都是君子,自然天下大治,盛世出現……這個看似完美的解釋,并不能真正解決現實的問題。
因爲家不同于國,國與國之間,也不能視作簡單的家與家。
中原大地,就算禮壞樂崩,天下紛亂,但終歸還有些規則道理可講,就算是衙門不講理,但總還是收錢的。
可是國與國之間,就是爾虞我詐,就是刀兵相見,你死我活,吃人不吐骨頭……稍微對兩宋曆史有點了解,就會明白那些正人君子,棟梁名臣,在處理國家事務上,在對外方略上,是何等幼稚無能,喪權辱國!
越是頂尖兒的文人,越是書讀得多,腦筋靈活聰慧,就越是在思考這個問題,到底該怎麽辦?
什麽才是對的,什麽是錯的?
這些疑問在曆史上并沒有得到解決,反而是明朝建立,掩蓋了矛盾。但是随着時代發展,理學的毛病重新暴露,結果出現了王陽明的心學,抗衡理學。
但是心學也沒有成功,等到大明滅亡,中原文人面對比南宋更慘烈的失敗,一些人開始了深刻的反思,甚至能說出君者天下之大害,這種大逆不道,無君無父的言論。
足見痛心疾首之深。
隻是這種反思并沒有真正改變天下大勢,自宋以後,中原國運就不斷下墜,雖然偶有反複,但依舊改變不了整體衰微的現實,一路衰敗,直到血肉築成長城,意志燃燒鋼鐵,經過最殘酷的戰鬥,付出最慘重的犧牲,才堪堪止住下墜的國運,重新有了複興迹象。
高啓這些人未必有這麽深刻的曆史體悟,但是他們也迫切要知道,大宋之敗,知道該怎麽重新中興……
一連十天,幾個人閉門讀書,仔細研讀,期間經過最激烈的争吵,幾乎翻臉。最後他們滿臉疲憊,幾個年輕書生,成了蓬頭垢面的邋遢鬼。
把書放下,高啓感歎道:“我還有不少不懂的地方,但是僅僅以我現在的所知所感,這幾篇文章,簡直醍醐灌頂,如夢方醒。”
其他三人也點頭,“青丘兄說的沒錯,我是迫不及待要讓更多人知道了。”
高啓又道:“可是張士誠已經告訴我,不許洩露出去,弄得人盡皆知……想來他也是知道這些文章的厲害,害怕弄得人心大亂。我們不過是一介書生,硬要把文章傳出去,又能傳幾個人?萬一惹惱了張士誠,豈不是招來大禍?我死不足惜,可這三篇文章,不能讓吳中百姓看到,可是罪莫大焉!”
楊基颔首,十分贊同,問道:“青丘兄,你這麽說,可有什麽妙策嗎?”
高啓笑道:“妙策談不上,隻有個馊主意,希望你們幾位幫忙,咱們一起寫文章,痛罵張公的三篇文章!”
“什麽?”張羽怪叫道:“青丘兄,你瘋了不成?讓我們罵張公?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徐贲也跟着怒道:“是啊,這可是聖賢文字,至理名言,我們怎麽反駁?”
高啓哈哈一笑,“自然是一段一段反駁了。”
楊基低着頭,愣了好一會兒,他才猛地一拍大腿!
“我,我明白了!青丘兄的意思,是讓我們把張公的文章,放在我們的文章裏,名爲反駁,實則是讓這些文章流傳出去!妙啊!真是太妙了!”
他這麽一說,頓時恍然大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果然姓高的就是高!
這四大才子打起精神,繼續忙活……論起寫文章的本事,他們甚至比張希孟還要娴熟得多。
高啓就精通曆代文章,還有很厲害的學習模仿能力,拟唐似唐,拟宋似宋……高啓引經據典,全力以赴,駁斥張希孟的文章,寫得是花團錦簇,妙筆生輝。
可暗中高啓不但引用張希孟的文字,還找出例子,佐證這些文字。
很快,第一批反駁張希孟的文章出爐了。
他滿懷忐忑,送了上去,很快就得到了張士誠的召見,老張很是感動,直接賞賜了高啓一千兩黃金!
“好啊,有先生的生花妙筆,我無憂矣!”
張士誠老懷大慰,既然高啓能把張希孟罵得一錢不值,那就讓蘇州的士林,領教一下高啓的文章吧!
張士誠點頭了,下令蘇州最好的書局,刊印文章,大肆傳播!
高啓長出了口氣,可就在他從王府出來的時候,一個人揪住了高啓,“你膽子太大了,竟敢欺騙太尉!”
高啓一怔,忙扭頭看去,來人正是他的好友之一,名叫王行,眼下也在張士誠手下做事,書畫雙絕,尤其善長潑墨山水。
“王兄,你何出此言?”
“什麽何出此言?你把張公的文章放在自己的文章裏,明着反駁,暗中推波助瀾……你的鬼把戲能騙得過張太尉,如何能騙得過我!”
高啓大驚失色,“你,你莫非要害我?”
王行看了看他,突然笑了,“放在過去,我或許會點破此事,奈何張士誠歸附大元,已經成了元廷太尉,我要是還跟他,豈不是瞎了眼睛!你放心吧,我給張士誠的是我抄寫的節略,你這一招,足以暫時迷惑他了。不過青丘兄可不能太過得意,你要做好準備,一旦事洩,你就趕快逃跑。”
高啓一怔,随即道:“我不過是一介書生,如何跑得了?”
“别怕,我都給你想好了。”王行在高啓耳邊說了兩句,到了晚上,一個年輕人來到了高啓的住處。
此人骨骼粗大,眉骨很高,眼窩深陷,看似病夫,卻是筋骨強健,暗中帶有兇光。
“你是……”
“在下姚廣孝,法名道衍。”
“你是和尚?”
“未曾落發,如今跟着真人席應真修行!”
高啓笑了,“這麽說,你是精通佛道了?”
姚廣孝搖頭,“在下更精通儒學……青丘子不會以爲,天下隻有你一個兼修三教吧?這蘇州之地,人傑地靈,卧虎藏龍,你可不要小觑天下英雄啊!”
高啓聽得出來,這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家夥,也是個傲氣十足的貨兒,放在以往,他或許還有心思和他切磋。
但是面對張希孟的三篇文章,高啓早就老實了。
還有什麽好争的,再怎麽争,也是在張公背後吃土啊!
還不如把心思放在正事上面,好好想想,怎麽傳播張公的文章吧!
姚廣孝的加入,讓幾個書生發現了盲點,過去光想着士林,是不是要讓百姓也知道呢?隻是這麽深奧的文章,他們尚且不能完全明白,百姓又如何把握清楚?
姚廣孝忍不住大笑,“果然是書生造反,三年不成!張公早在幾年前,就撰寫了分田大綱,這些文章也不是憑空冒出來的,張公厚積薄發,水到渠成。我們如何能指望百姓一下子都清楚。”
“那,那該如何是好?”高啓疑惑問道。
“很簡單,我覺得能讓百姓知道吳國公主張分田,凡是歸附了吳國公,就能有一份土地,如此就夠了。”
高啓略沉吟,立刻點頭。
趕快行動吧!
這邊刊印高啓等人的文章,那邊姚廣孝搜羅了不少佛經,護身符,就在這些東西中間,夾上小紙條,寫着什麽“等吳王,盼吳王,吳王來了好吃糧”,“跟着朱家軍,有錢又有田”之類的小紙條,到處散發,隻要來人求簽祈福,都能得到一份。
而在另一邊,高啓等人的文章也迅速刊發了好幾百份,蘇州城中,聚集的讀書人,幾乎人手一份,大家夥看着看着,也就恍然大悟,原來朱家軍的主張是這個啊……怪不得他們均分田畝,關閉青樓,又讓女子出來做事。
這可不是什麽牝雞司晨,颠倒乾坤,敗壞綱常……而是有着深刻的道理。而且這也不隻是提升女人地位這麽簡單,相反,貌似男人能得到更多的選擇餘地,家也會越過越好。
而且這也是富國強兵的必由之路,要想重現漢唐盛世,就必須走這一條路。
你可以反對張希孟的主張,但是卻無法忽視這幾篇文章的殺傷力。罵儒家沒事,抨擊綱常也不打緊,畢竟天下的狂生多了,孔融還說用不着孝敬父母呢!
隻不過這三篇文章太特殊了,不但要罵程朱理學,還要把程朱理學背後圈禁百姓,牢籠民力,誤國誤民的道理講清楚,說明白。
這已經不隻是挖祖墳了,而是把祖宗屍骨拖出來,挫骨揚灰!
不能忍了,必須出來抨擊……蘇州士林就跟炸了鍋似的,紛紛跳出來,痛罵張希孟,寫文章,甚至紮小人,詛咒張希孟。
面對如此熱鬧的局面,張士誠還有點雀躍,果然是異想天開,不得人心……可很快張士誠意識到了一件事,他是不想大肆宣揚的,隻是要問問高啓的看法,可弄到現在,好像是人盡皆知了?
張士誠有了一絲不妙的感覺。
而在幾百裏之外的金陵,張希孟的府邸再次遭到了盜竊,這次沒人給他留下金元寶,辛苦撰寫的手稿還消失了。
張希孟苦惱地抱着太陽穴,“去把盧秋雲叫來,讓他幫我找出賊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