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梁州,樂平州、饒州……這幾處光是調集的民夫就超過了十萬,差不多兩個民夫輔助一個朱家軍,另外還有牲畜一萬多頭,舟船千艘,浩浩蕩蕩,彙成一股洪流,将數萬朱家軍,送到了洪都城下。
效率之高,連朱升都傻了,千裏奔襲,道路上又是水網密布,車馬難行。一個月,甚至一個半月,都是正常的。
但事實上朱家軍隻用了不到二十天,甚至胡大海的前鋒隻用了半個月,就神兵天降,出現在了洪都城外。
到了這一步,朱升都五體投地了,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學到的兵書,隻怕要改寫了。
遊牧騎兵之所以厲害,是因爲全民皆兵,像早期的蒙古人,兩丁抽一,三丁抽一,都是尋常。
經常有部落号稱控弦之士多少多少萬,其實隻要乘兩三倍,就能算出他們部落的規模。比如以打不死著稱的西夏,極限動員也就四十萬人,考慮到黨項人未必都是牧民,動員比例低一些,他們的總人口也就是二三百萬。
這麽一個小國家,能把幾千萬人口的大宋,弄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不得不說真是諷刺啊!
乳宋的話就不用多說了,農耕民族的動員能力的确不行,十丁抽一,就已經很過分了,傾盡全國之力,也就武裝幾十萬人。
比如北宋的五路伐夏,損失了幾十萬人之後,西北直接元氣大傷,直到北宋滅亡都沒有恢複過來。
朱升熟讀史冊,鑽研兵書戰法,他對朱家軍動員的兵力,也有自己的判斷。要想不傷民力,不影響種田……基本上要二三十個男丁,供養一個戰兵。
而且這還是考慮到了施行屯田,采用軍戶制之後。
一個統一太平的中原王朝,幾千萬人口,養活幾十萬兵馬,差多一百比一,七八十比一,也就到了極限了。
如果再多的話,就會變成窮兵黩武,勞民傷财。
九字戰略,不是朱升随便說出來的,他是根據地盤,人口,糧食産量,反複評估出來的。
淮西之地,加上江南的州縣,全部掌控在手裏,人口總數也到不了一千萬,能養活的兵馬也就是三十萬上下。
要恢複民生,積蓄糧食,練好内功,才能對外用兵,不遵循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方略能行嗎?
而事實上在決定朱元璋命運的鄱陽湖之戰中,老朱也就是動員了二十萬人。
如果算上掌控地方的,防備張士誠的,彼時朱家軍的極限兵力,也就是三十萬。
等打敗了陳友諒,張士誠,開啓北伐,徐達和常遇春統禦的兵馬,也隻有二十五萬。
這些數字其實就表明了在元末的條件下,也就能負擔這麽大規模的戰鬥。
像陳友諒那種,一下子動員六十萬人,孤注一擲,那是流寇的作風,傷損元氣。失敗之後,就迅速瓦解冰消,無可救藥。
但是一切都随着授予女人土地,給予女人财産權開始,發生了徹徹底底的變化。
放在過去,女人沒法頂門立戶,家裏必須有男人在,才能保證安全。
花木蘭替父從軍,一個很重要的理由,就是讓老父留在家裏,支撐門戶,教養未成年的弟弟。
如果老父從軍了,花家就完蛋了。
從軍的兇險,甚至還不如留在家裏大。
這話說出來,後世之人都很難相信。
但是對不起,在古代的确如此。比如花老爹真的去從軍了,家裏沒有成年的男丁,同鄉就會想辦法剝奪花家母女的土地,巧取豪奪,讓花家人失去賴以爲生的命根子。
在農村裏,很多老婦人沒了丈夫,沒了子女,就會被人吃絕戶……可以毫不客氣說,上戰場未必會死,但是家裏沒有了男丁支撐,周圍的人,會把你的骨頭吞得渣都不剩。
正因爲如此,遇到了戰事,想要征兵征夫才那麽困難……因爲抓走的都是成年的男丁,他們有妻兒老小,需要照顧,他們不敢離家。
沒有辦法,有人爲了躲避征兵,用煙把眼睛熏瞎,割斷拇指的筋,變成殘疾人,種種手段,匪夷所思,又讓人無可奈何。
征兵困難,就到處抓壯丁,結果抓來的人,在路上就要死掉大半……千百年來,幾乎都是如此。
每逢亂世,不停攻伐下來,中原的人口銳減六七成,甚至九成以上,也是可能的。
幾千萬條人命,真正死在戰場上的,又能有幾何?
天災人禍背後,又是何等累累白骨?
而這一切的悲慘,在授予女人土地,把女人也當成人之後,就化解了大半……女人能頂門立戶,丈夫可以安心去從軍,當民夫。
因爲朱家軍的法令保護着女人,她們在家裏耕種田畝,孝養老人,撫養孩童,她們不管付出多少汗水,都不用害怕周圍人暗算。
誰想奪她們的土地,搶走她們的财産,朱家軍是不會答應的!
家裏面安心了,男人們也就放心了,哪怕時間長一些,回來晚一些,他們也不用害怕……更有甚者,在爲朱家軍運送辎重的隊伍當中,甚至可以看到一些身體強健的婦人。
衆志成城,浩浩蕩蕩,無可阻擋。
置身其中的人們,才能感覺到這股力量的洶湧澎湃。
朱元璋的臉上洋溢着自豪和驕傲,他這一步走對了,他沒有狹隘地否認女子的土地所有權,他又給女人入學爲官的機會。
眼前一望無際的隊伍,熱情洋溢的人群,就是對他最大的回報。
公平對待每一個人,不限男女,這是朱家軍的核心理念,跟恢複中華,平均地權一樣重要!
相比之下,朱升則是更受震撼。
這老爺子的才學見識,自然是遠超尋常人。
在提出驅逐胡虜,恢複中華的問題上,朱升極力支持張希孟,他們兩個人堪稱忘年交的典範……但是在最近一段時間,發生了許多事情。朱升對張希孟過于理想化的一些舉措,老頭是不大認可的。
比如反對褒揚石抹宜孫,比如一視同仁地對待苗兵,比如讓女人爲官入學……這一切朱升都覺得值得商榷。
哪怕是道理上說得通,也沒有必要挑戰幾千年的傳統,與其弄得人心動蕩,争論不休,不如就老老實實發展,安安穩穩積蓄實力。
甚至朱升也覺得張希孟是走火入魔了,一個年輕人,太有理想了也不是什麽好事情,非要受到社會毒打,才不會氣盛!
朱升雖然沒有跟張希孟較量的意思,但是他也希望張希孟能調整一下,學會和光同塵,學會低眉順眼,向現實屈服。
畢竟他們這一輩子就是這麽過來。
可是直到今天,朱升改變了想法,似乎錯的人是他,并不是張希孟!
他自以爲上了年紀,經的多見的廣,比年輕人更睿智,實際上他擁有的不過是妥協的智慧,庸俗的見識……他這種人,是沒法真的恢複中華,再造乾坤的!
即便按照他們的想法,推翻了大元朝,最後的結果也不過是大宋的複活罷了!
何其有幸,能有少年英才啊!
朱升下意識看了眼張希孟,老眼之中,竟然充滿了敬畏和欽佩。
正在這時候,突然前面有人跑來,說是前面遇到了泥水路,好些運糧車被阻擋住了。張希孟立刻催馬向前,前去查看。
朱升沒有遲疑,竟然也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前面的路要穿過一條淺淺的河道。
水不深,但是土壤松軟,一下子就陷進去了半個車輪。
士兵,民夫,牲畜,車輛,都陷在了裏面,弄得一團泥水,漿糊一般。
“快去,從後門搬運木闆過來,搭臨時浮橋!”
張希孟吩咐之後,有人急忙去安排。
隻是浮橋好搭,卻還有幾輛馬車陷在裏面,不能自拔。
“過去幾個人,把糧食扛出來,然後把車推出來!”
張希孟招呼着人手,他也踩着泥水,走了過去。
等他到了馬車前面,才發現一個滿臉泥水的小姑娘,竟然急得哇哇大哭,身上的花襖都被泥水染得分不出顔色。
原來竟是她沒分辨好道路,自己趕車進來,連累後面的車也陷住了。
這小姑娘吓壞了,捂着臉嗚嗚哭,生怕違背了軍法,失了期限,要被砍頭。
“俺,俺能在死前見見俺娘不?”
小丫頭的話弄得張希孟哭笑不得,他想安慰兩句,卻一時不知道怎麽開口。
這時候一個慈祥的老爺子笑着走了過來,伸手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
“女娃娃,多大了?你跟誰學的趕車?你不怕牛馬牲口?”
小丫頭翻了翻眼皮,看到是個和藹的老頭,總算沒有那麽怕了,她急切解釋道:“老伯,俺,俺會趕車的,俺八歲的時候,就會騎馬了……在村子裏,俺,俺趕得可好了,就,就是沒有出來過……”
朱升笑了,伸手拉着她起來,“沒出來過怕什麽,一回生兩回熟,等下次就好了。”
小丫頭一驚,傻傻道:“還,還有下次嗎?”
“怎麽沒有!陷進去了,出來就好……來,讓老伯幫你!”朱升說着,一回頭,對張希孟道:“張相,過來搭把手吧!”
張希孟自然是樂意的,十幾個人一起動手,将陷進去的馬車都擡了出來……朱升看着滿身泥水,氣喘籲籲,他突然又笑道:“張相,咱們這也算風雨同舟了吧!”
張希孟略微遲疑,道:“我怎麽覺得是老骥伏枥,少年歸來啊!”
兩個人相視片刻,朗聲大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