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徐達一直跟着張希孟,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境界迅速提升,看待事情的角度也全然不同了。
如果說頭幾天他還覺得朱元璋身邊有壞人,均田大業早晚會毀在這些人的手裏,那麽到了今天,徐達的看法就全然不同了。
無德小人哪裏都有,恐懼分田,排斥變革的,也比比皆是。
可真正的問題不在于這些人身上,不是說殺光了他們,就能做成事情的,這是兩碼事……就像王安石的變法,真要弄死了文彥博、富弼、司馬光等人,變法就能成功嗎?
好像也很難。
畢竟就憑王安石等人的政策制定和執行的水平,讓他們放手去折騰,沒準大宋朝亡得更快,死得更慘!
想要成事,就必須了解詳細的情況,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這一點放在兵法上,就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道理完全是相通的。
就拿一個混混韓三來說,他努力讓老百姓相信他是代表朱家軍的,然後去威吓别人。又試圖讓朱家軍相信,他就是百姓,他就是民意。
這家夥雖然沒什麽水平,但是深谙官字兩個口的精髓。
反觀孫家這邊,又想着把事情切開,不看過往,隻看現在,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甚至變成維護地方安穩的功臣。
每個人都有兩張面孔,甚至三張面孔,輕信了哪一邊都不行,搞各打五十大闆,那就更不行了。
按理說這已經是一團亂麻,非常難處理了。
可偏偏張希孟另辟蹊徑,請出了數以萬計的百姓,原本複雜的局面,瞬間就逆轉了,兩邊想竭力掩蓋的真相,再也無從遮掩。
“溧水的父老鄉親,我想跟大家講的不是這個案子如何,那是一件小事……我想跟大家談談均田的問題。我們在滁州,和州等地,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以滁州爲例,現在滁州百姓,九成五的,家中都有存糧,農村普遍能吃飽,日子比以前好過許多。我希望大家夥能對均田有充足的信心,溧水人口不足五萬,田畝充足,環境優越,百姓勤勞,隻要給大家足夠的空間,不去壓榨盤剝,每個人都能過得很好。”
“不過大家夥也要清楚,均田是徹徹底底的利益調整,涉及到了每一個人。掌握土地的地主豪強不願意把産業讓出來,他們會千方百計阻撓。另外一方面,也有許多潑皮混混,無恥小人,他們想借着均田大發利市,甚至變成新的豪強,繼續壓榨百姓!”
“面對這兩種情況,我希望大家夥必須明白兩件事……均田關系到每一個人,因此誰也不能當啞巴,要勇敢站出來,對于那些不公不義的事情,要大膽發聲。請大家務必清楚,一旦有人多拿了,你就會少拿,如果都讓少數幾個人拿走了,大家夥就還要繼續受窮受苦,做牛做馬!”
“至于其二,我想告訴大家,均田不是随便亂來的,任何土地所有權的改變,必須由太平興國大元帥府予以認可,發下來田契才能作數。私相授受,私自分田,不但得不到認可,還要受到懲罰!非常嚴厲的懲罰!”
“我們反對私自分田,這是肯定的,一切都要講究規矩……但是同時我們也希望,真正的百姓要站出來,你們可以組成民兵,針對地主豪強的惡行,可以舉報,對于他們的威逼利誘,可以進行鬥争。請大家相信,朱家軍是你們的後盾,會堅定支持你們一切合理的要求!朱家軍追求公平公義,我相信大多數百姓,也是和我們一樣的,所以……我們都是一家人!”
……
張希孟的這番話,經過一些人的翻譯,讓絕大多數的百姓都聽明白了,同時大家也頗受震撼。
韓三鬧成這樣,很多人都覺得肯定會嚴禁老百姓私自行動,一切都要聽上面的安排……可一旦這麽幹了,老百姓沒了積極性,憑着朱家軍,怎麽可能把田分好?
而且張希孟早就看清楚了,分田是策略,最終的目的是動員和團結大多數的老百姓,不讓大家動起來,那怎麽行?
不但要動,還要徹徹底底動起來,唯有如此,才能消除韓三這種人的存在空間。
所以請大家夥不要害怕,大膽行動起來。隻要不超越底線就好,再有就是最終的決定權力,必須在朱家軍的手裏。
如果連這一條都沒有了,那就徹底亂套了。
張希孟的這番表态,等于給如何落實均田,定下了調子。
事實證明,張希孟可不隻是說漂亮話,做事的本事也是一流的。
能讓徐達五體投地,自不必多說。
定下了這個調子,再看韓三和孫家的案子,就很清楚了。
韓三的惡行包括冒充朱家軍,聚攏數百匪類,胡作非爲,敲詐勒索,敗壞均田政策……諸多惡行加起來,足夠砍頭了。
當然,如果朱元璋在這裏,也不介意把他做成枕頭。
“我,我冤枉!我是向着紅巾軍的,我和那些元廷餘孽不一樣啊!”
他扯着嗓子大喊,那邊孫家父子吓得魂不附體,冷汗直流。
就在這時候,從人群當中,擠出來好幾個老百姓,氣哼哼道:“别聽他胡說八道!頭些年有好些紅巾軍逃過來,還被這個畜生給砍了頭,拿去向朝廷請功呢!難道大家都忘了不成?”
百姓的指認迅速得到了證實,就是當初彭和尚兵敗身死,部下很多潰散,四處逃命,其中經過溧水的一些人,都被韓三抓了,砍下頭顱,拿去請功。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他也是元廷餘孽!
“既然如此,那就隻有殺了!”
張希孟淡淡擺手,有士兵把韓三拖了下去。
這家夥自知死在眼前,竟然吓得哇哇大哭,全然沒有了當初的豪橫。
張希孟也懶得搭理他,又把目光落在了孫家父子身上。
“孫炎,你參加主公的考試,有意投效主公,按理說千金買馬骨,該給你們一條活路。但是有些事情,卻不是我能說了算的,你們家在元廷手下,做了不少惡事,百姓也多有提及,我也沒法視而不見!”
聽張希孟說到這裏,孫炎的心一個勁兒往下沉。
他也沒有辦法。
“張經曆,我家中的事情,不敢遮掩,隻求先生能秉公而斷,我死而無憾!”
說完,孫炎伏在地上,至于他爹,此刻已經痛哭流涕,追悔不及。
“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都是我幹的……我利欲熏心,我不是人,跟,跟我兒子沒關系,他是個好孩子啊!”
孫父拼命辯解,但是他的話顯然沒有什麽說服力。
孫家這些年,幹過什麽好事情嗎?
人群短暫沉默之後,突然有個乞丐模樣的人開口了,“頭,頭些年,孫爺還,還開粥廠來的,俺,俺喝過他的粥!他,他也沒有那麽壞!”
一碗粥!
孫父怕是怎麽也想不到,到了這時候,竟然是一個乞丐替他求情,理由也隻是一碗粥而已!
那年确實是遭了災,又趕上了五十大壽,才辦了粥廠,施舍了幾天,卻沒有想到,還有人記着。
漸漸的,人群當中也有了議論之聲,孫父巧取豪奪,幹過的壞事,不計其數,但是要說他逼死了什麽人,貌似也沒有真憑實據,畢竟兔子不吃窩邊草,對待鄉親,他還留了最後那麽一線,雖然也不是多高尚,至少沒有到喪心病狂的地步。
張希孟看了看,終于道:“孫程,父老鄉親們厚道啊!連你幹過的一點好事,都記在了心裏。事到如今,你的家産浮财,悉數剝奪,溧水你也不好住了,我準備把你發配到濠州,讓你自食其力,你願意嗎?”
“願意!願意啊!讓我幹什麽都行!隻求大人不要牽連到犬子身上就好……這孩子雖然生長在我們這個家,但他從小心善,和我這個當爹的不一樣!”
張希孟沉吟片刻,終于點了點頭。
這個案子總算是有了結論……孫家全部發配濠州,從老朱地盤的最南端到了最北端,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另外張希孟還幹了一件事,原本孫炎請來的那十幾個老農,張希孟也把他們發配去了江北。
隻這一手,就讓徐達欽佩不已。
不殺孫家,除了百姓願意放過他們之外,也和孫炎有關系,畢竟是主動投靠,又有悔改之心,爲了日後分田能減少阻力,也要對願意回頭的,給一條活路。
當然了,如果确實罪行累累,,或者怙惡不悛,民怨極大,那也必須幹淨利落除掉。
從某種程度上講,孫家的确是活在了一個乞丐的身上。
可是不殺孫家,不意味着可以允許孫家繼續留在家鄉,高枕無憂。
不但他們要被發配走,那些願意聽孫家話的,又有些聲望的,也都逃不過。
斬草除根,把舊的士紳地主,大戶鄉賢,一掃而光!
别看張希孟不愛殺人,但他下手絕對不留情,把穩準狠拿捏得死死的。
而備受鼓舞的溧水百姓也組建起民兵,按照村鎮爲單位,快速清丈田畝,快速分配,快速授予田契……沒有人最頑固的阻力,剩下就是老百姓之間的争吵,無非就是你多了,我少了,锱铢必較,寸土必争。
對于這些瑣碎的事情,張希孟真的撒手了,對不起,他真的沒這個本事,能把家家戶戶都擺弄明白。
張希孟的措施也很簡單,就是公布了最後期限,你們争執不休,就拿不到田契,沒有田契,土地就不是你們的。
靠着這一手,九成九的争執都在最後關頭化解了。
至于還剩下的,或許就隻有等着新的縣官過來,然後打官司慢慢解決這一條路了。
張希孟審視溧水的分田行動,覺得還算成功,至少能得八十分以上,可以向老朱彙報,總結經驗,指導進一步分田。
隻是張希孟都沒有料到,溧水的分田,迅速波及到了周邊地方,廣德路,甯國路,甚至是徽州路,都出現了百姓自發組成的民兵,紛紛派人前來,請求朱家軍派兵過去,解救黎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