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回到文華殿。
請來張居正,張居正至,太監端來椅子,奉上茶水。
“先生昨夜可睡足?”
張居正坐下,聽到皇上的話,沉思片刻,擡起頭,大聲說道,“臣一夜睡到天亮,今早醒來精神煥發。”
“朕也是如此。”
朱翊鈞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多年的君臣,以及師生情誼,兩人之間很多事情已經心照不宣。
就像他看到張居正眼圈的憔悴,就像張居正知道皇上這幾日的反常。
變法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受到責罰罷黜的不知凡幾,大臣都死了好幾人。
如今是不進則退。
朱翊鈞不能退,張居正更不能退。
退。
張居正必須要以死謝罪安天下。
而如今,張居正已經放下了對生死的擔憂,下定了決心,内心有了明悟。
所以,他更擔憂皇上。
皇上才是變法的關鍵。
“朕這裏,又收到一封彈劾先生的奏疏,不是言官,而是來自地方布政使。”
張居正點點頭。
這份奏疏,還是他在内閣讓人送到司禮監的,早就看到了,按照祖制,他應該出内閣歸家以待公議。
有了定論之後他才能回内閣,不過這些祖制他早就打破了,今時今日他更不會選擇回避,朱翊鈞也不以爲意。
“壞祖宗之法,竊君主之大權,掩君主之功績,縱門生之固位,冒朝廷之軍功,引背逆之奸吏。
誤國家之軍機,專黜陡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敝天下之風俗。”
朱翊鈞打開奏疏,歎道。
“這是要殺先生啊。”
張居正點點頭,他知道,大臣們要殺他,詛咒他的人更是不少。
“臣死則死矣,唯變法之事不可廢,臣隻願生前能行變法之事,死後能有後人繼上,臣就無憾矣。”
聽到張居正的話,朱翊鈞長歎一聲。
張居正想法是好的,他把事情打下基礎,後人隻要維護好。
可惜。
曆史上連這點也做不到。
雖然張居正死後被抄家,家破人亡,但是曆史上的萬曆皇帝對新政還是支持的。
但是後繼者呢。
沒有外朝大臣的大力支持,隻靠皇帝又如何能支撐。
朱翊鈞不得不感歎,這一世,自己給了張居正更多的支持,但是改革變法一樣如此艱難。
由此可見曆史上的變法爲何舉步艱難,十年的時間改革都沒有成功,隻做到了一半。
張居正身死道消。
朱翊鈞不禁自問,張居正死後,無人可取代張居正,何人能代皇上面對群臣乃至天下的壓力。
自己嘴巴一張,可以大言不慚的做到獨自面對天下嗎?
還是有辦法的,前提是他能像大明太祖,或者後世的滿清一樣,指揮的動幾十萬大軍,殺的地方人頭滾滾。
自己能做的到嗎?
才四萬軍隊的事情而已,一年都沒有搞定。
戚金等一衆年輕将領,他們又各個都是忠心滿滿的人嗎?他們的想法又是什麽呢?
他們最後會是倒向天下鄉紳,還是倒向自己這個獨夫呢?
後世的稅都收不上來,各種逃稅,如今自己想要天下大戶如數繳稅。
考成法逼迫言官做實事,皆反對。
整頓了言官,開始用言官督促各地官府清繳曆年欠稅,就已經各種事端出來了,還是皆反對。
朱翊鈞也得問了。
“天下人,爲何就不能按律行事呢?爲何都隻顧自己的利益?”
“所以需要教化。”
聽到張居正的話,朱翊鈞笑了,張居正也笑了。
這就是個空話,是個大道理。
天下的道理太多了,可惜道理是道理,實際是實際。
真要是都按照道理做事,喊一句天下大和,大家就應該感動的五體投地,皆來拜。
真要是都按照道理做事。
爲何後世的人明知道鍛煉身體才是正确的,又有幾個做到始終如一呢。
明明學習是好事,爲何很多人需要父母的鞭策才能讀書呢,不應該自己挑燈夜讀嗎。
明明工作就該996多奮鬥,國家還在發展,大家都應該無私奮鬥才對,爲何都憤怒呢。
隻能說,道理是道理,生活是生活。
“朕今年要定八衛之事,而軍備卻不足,其中隻被服之事,讓地方如期供應白棉,湖州知府上奏地方無法供。”
朱翊鈞看向張居正。
“朕告訴他,朕出錢買,他告訴朕湖州今年歲額已至,民困無法足,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朕的八衛怎麽辦?難道光着膀子嗎?”
張居正無言。
“言官都來谏言朕,告訴朕道理,說物聚于所生,而赴于所用,告訴朕京師非出棉之所,各地供棉有定數,不能憑空出。”
朱翊鈞邊說,找出奏疏遞給張居正。
張居正打開。
“求者苦其難,篙者高其直,即行采買,而兩三萬斤棉恐亦不可以倉卒具也。且今都邑之民爲編商所困,十室九空,固宜加意轸恤,奈何複擾之耶?”
“先生,此人說的有道理嗎?”
張居正合齊奏疏,點點頭。
“此人說的有道理。”
“所以?”
“損其他無關緊要之事,來足陛下之事。”
“善。”
朱翊鈞送走了張居正。
想讓百姓富裕,除非擺脫農業社會,否則什麽理論都是扯淡,空中樓閣。
不然隻要朝廷做任何事,受苦的都是百姓。
而能逼迫大戶讓利出來,就是最大的成效。
所以才要改革變法。
逼迫大戶們讓利。
第二日。
司禮監傳下旨意。
“元輔勤勉任事,匡扶社稷,功勳昭著,聖意禮隆,着加進左柱國,升太傅,支伯爵俸,兼官照舊。
給诰命,敕文書,賜宴禮部大慶,蔭一子尚寶司司丞,以稱朕褒答忠勞至意。”
太監們打着隆重的儀仗,從皇城到張府,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
在張府置飯五桌,牽牛拉羊,禦酒絲綢一擔一擔往張府送。
滿朝文武百官咋舌。
如此恩遇,曆年來未有之。
明白人,已經明白了聖意。
張居正這回被皇上的行爲驚到了,這種超規模的待遇,實在是不敢受。
上奏疏推辭。
朱翊鈞又命司禮監孫隆,親自去張府勸張居正,以示恩賞之意思。
張居正推诿不過。
但是堅決不接受太傅一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