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有點無語。
現在在文華殿,他想聽石茂華說,了解他的能力,而不是石茂華聽自己說。
“臣有一建言。”
“卿說。”
“邊軍中有敢戰者,救回原大明被掠之百姓,常以青壯充家健兒,此等人谙賊情僞,又久曆戰陣,不畏鋒镝也。
宜别爲一營,厚其廪糈,汰冗軍以贍之,俾爲戰士倡。”
朱翊鈞不明白此人是不是另有深意。
因爲這套和他從李成梁手裏,奪下兩千遼東鐵騎,竟然有相通之處,難道是巧合?
朱翊鈞否定了,哪裏有這麽巧的事呢,收起笑容,臉露嚴肅。
不管皇上是否聽懂,石茂華不往下說了。
因爲再說下去,顯得自己有點杞人憂天。
自從接觸軍務後,這些年石茂華越久越心驚,衛所大部不能用于野,九邊重鎮,有能力的軍門越戰越強。
而庸者越來越弱,守固都無法信。
抗拒鞑靼諸部,又多靠此輩,不可輕去。
長此以往,短則十幾年,長則幾十年後恐武夫不由朝使,朝沒奈何,隻能放縱。
朱翊鈞久久沉默。
曆史上,他隻知道萬曆朝三大征,卻不知道萬曆朝真實情況是每年都有戰事。
從東到西,從北至南,沒有一處安甯。
北方鞑靼年年不甯,他也習慣了。
開始四川給了他個驚喜,平了後,兩廣給了他更大的驚喜,終平之,今年兵部報雲南又出了事,福建也有海寇擾亂。
貴州麻向,太華土司合董昂兄弟作亂。
各地用兵數疊加起來,今年的總數已達六七萬之巨。
勳貴不可靠,隻能靠武人,而武人必定要有所制,隻能用文官,而文官不做實事了。
武人也有了應付文官的辦法,不要面子,隻要實權,文官要面子啊。
太監好整理,各地文官他卻管不到,分身乏術,連京城眼皮子底下能有今日的局面都是難之又難。
他可以像前世一樣,任其發展全交給張居正,自己享至尊之位受一世之榮。
卻辜負了責任二字。
“卿言有理,卿可辦。”
石茂華松了口氣,他也是看皇上動了遼東,才想試一試,皇上果然是有膽子的。
“兵部說工匠缺乏,恐難供應兵備。”
石茂華沉默,他又不是聾子,早就收到告知,如今兵部在和皇上對弈,勸告自己慎行。
立三邊新營是假,問自己态度是真。
“可派工部。”
朱翊鈞笑了,他也有此意。
兵部權重,既然兵部要推诿八衛的事,索性他就把八衛的事徹底從兵部手中脫離出來。
“如卿言。”
石茂華走後,朱翊鈞有點看不透此人,到底是忠是奸,到底是大公無私還是另有私心。
工部接到旨意并沒有反對,兵部也沒有出言。
張居正來勸告,朱翊鈞不以爲意。
先生畢竟是文官,眼光還是受到傳統文人的拘束,不能超凡于此,終是常人。
張四維也勸。
“陛下如此随意更改軍制,又視祖制于無物,恐勿政也。”
連張四維都說了重話,不過朱翊鈞不懼,也有底氣面對于此,他有八衛。
呂調陽也出聲。
“陛下,國家大事需小亨,不可急躁,時日在陛下也。自從禦前衛返京後,陛下做事沒了往日的惬意。”
這些人的建議,朱翊鈞都沒有采納,他有他的原因。
朱翊鈞這次力排衆議,他要看看,如今會有哪些人出面反對他。
呂調陽說的沒錯,自從禦前衛回京後,他的确做事不願意在等,因爲槍在手,膽氣生。
他早已親政。
但是仍然執行先生前幾年定下三六九才臨朝的建議,因爲早朝早已是個形式而已。
國家大事不會等在早朝來商議。
這個形式,不光皇帝不願意參加,連大臣們也不願意受其苦。前些年朱翊鈞整治大臣不上朝,本意是扭轉風氣。
文武百官上朝,隻奏言八件事,這是正統皇帝開的先例,形成了慣例延續至今。
正統皇帝以前,還有早朝,午朝,晚朝,規定各部奏一百八十五件事。
這真是苦不堪言的事。
一衆大太監在乾清宮等候至朱翊鈞,穿着龍袍坐着轎子到會極門,百官早已齊至。
太監唱後,朱翊鈞坐穩龍椅,看向文武百官面帶笑意。
他率先說話。
“朕聽到了一首詩,極爲有趣,朕念給諸卿聽聽。”
高大的宮殿裏,回蕩着朱翊鈞的聲音。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聽了個開頭,衆臣中多數都知道了,有人忍不住發出笑聲,太監見皇帝臉色沒有變,也就沒有喝止。
有武将去問,聽到解釋後,也跟着笑了起來,大殿裏,氣氛一時間回暖起來。
朱翊鈞面色笑意更濃。
“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這首打趣早朝辛苦的打油詩念完,衆臣皆笑。
朱翊鈞也笑了,太監跟着笑。
見沒人不識趣,朱翊鈞點點頭,他也不希望和大臣們鬧僵。
“朕和諸位愛卿,都苦于此呀,莫像詩裏的“無庶予子憎”,回家說朕的壞話才是。”
衆臣皆笑稱不敢,不會。
言盡于此,百官奏完八件事。
朱翊鈞準備散朝。
從隊伍後列走出一個官員。
“臣有奏。”
此違例之舉動,驚動了所有人,人們都紛紛看向他,有人不認識他,紛紛交頭接耳。
朱翊鈞眯着眼,掃視了衆人一圈。
“卿所奏如是小事,等下朝後寫奏疏送到内閣去罷。”
那官員上前兩步,擡起頭,大聲道。
“臣所言,皆大事。”
衆人沉默,朱翊鈞深吸一口氣。
“講。”
“臣彈劾兵部,彈劾工部,彈劾勳貴,彈劾太監,彈劾所有大臣,彼輩皆誤國!”
衆人皆驚。
大殿裏,鴉雀無聲。
“你是何職?”
“臣乃工科給事中。”
“你講文武百官乃至太監誤國,可有實據?如果爾敢虛言,朕必重處!”
朱翊鈞警告。
他心裏隐約感覺會是工部的事,但是卻沒想到此人這般能攀扯,大言不慚。
“臣彈劾彼輩,損公肥私,害軍害民。”
那人又前兩步,太監以及侍衛們紛紛怒視,那人毫不畏懼,面色平靜。
“各處解到匠役,大率公用其一,彼輩私取其二,凡遇興作,内官即奏祈官兵應役,軍士不通匠役,緻累衛所皆苦,皆流于形式諸事皆假。”
“陛下清理京營,必嚴懲此輩,否則軍士終将受其累也。”
好一個大公無私,無所畏懼的的言官。
朱翊鈞委實被氣着了,氣的渾身發抖。
他們真敢。
在早朝選擇發難,他們怎麽敢一點也不顧及他的威嚴,自己的所有好心都被辜負。
顫抖的手擡起,指着那言官,嘴角顫抖卻說不出話來。
那言官擡起頭,和皇帝對視。
“大膽!”
“把此人拿下!”
太監大喝,錦衣衛并禦前侍衛出,把此人束縛。
“陛下不敢清奸邪嗎?”
那言官大喊一聲。
朱翊鈞站起來,一言不發往回就走。
“退朝。”
太監唱到。
百官不退,視線跟随那人被拖離大殿。
朱翊鈞匆忙離開會極門,太監們紛紛跟上,禦乘随後。
大步前行于皇宮,衆人遠遠避閃,不及者跪在地上低下頭。
說來說去,天下一鍋爛。
工部甯願自傷八百也要傷敵一千,做這不劃算的買賣。
匠役,沒有。
是的,工部做錯了,讓一個給事中來揭開鍋,錯是所有人犯的,皇上要懲罰就一起罰吧。
朱翊鈞能怎麽辦?他能懲罰那給事中嗎?
不能。
他還得贊揚那給事中。
他能懲罰所有人嗎?
不能。
這是舊事。
見是往太液池的方向,太監以爲皇上要去釣魚平怒,從文華殿到太液池路程可不近,太監勸皇上乘坐轎子。
朱翊鈞不理,過了太液池也不停留,直到了對岸的紫光閣。
坐在高台,看着空無一人的校場。
“皇爺今日要看幼軍操練否?”
“滾。”
内心的氣沒地方出,已經忍了一路了。
他是誰?
他是皇帝。
天下共主也,言出法随。
如今卻困守京城,心意難暢,念頭不達。
大事沒有難倒他,一個小小的軍備之事,在早朝衆目睽睽之下,大臣們給了他一個淩厲至極的痛快。
連讓他罪罰的對象都找不到。
他能怎麽辦?怎麽辦他最後都成了笑話。
太監不敢再出聲,連大氣都不敢喘,如今皇帝越來越内斂,如今日般皇上發怒,已少見。
高台空闊,風大。
明黃色的海上龍騰圖,袍角循循波動散發金色光芒,衣袖鼓起高高飄揚。
朱翊鈞稚嫩的臉蛋,嘴唇有絨毛新起,明亮的眼神看向遠處的湖面。
前些時日。
他和上千将官在此共聚。
如今,他困坐于此。
風起。
“止風!”
朱翊鈞輕輕的說道。
衆太監恍惚,這空蕩之處如何才能止風?
李現大手一揮。
太監們醒悟,紛紛去擡來屏風等,然後衆人把縫隙堵住,圍城一道人牆。
還是有風透進來,李現再命人叫來遠處的侍衛。
侍衛們不懂,聽命行事在外又圍成了數圈。
“把那人打殺在诏獄。”
感到暖和起來的朱翊鈞,聲音傳了出來。
他不會給那言官活着去享受名利的機會。
太監正要去。
“站住。”
朱翊鈞又叫住了太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