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僵局,如何破之?”
衆人視線看向最後一人,有人面漏鄙夷。
一個連秀才都不是的人,何德何能可以坐到這裏?雖不拘一格使用人才,可張公此舉大爲不妥。
何文書沒有想到張居正會當衆咨詢自己,揣摩張公是何意。
與張居正相識還是二十年前,那時是嘉靖三十二年,張公是庶吉士,皇帝近臣,因病歸家調養,萬衆矚目。
一個是二十八歲的進士,一個是十八歲的童生。
如今張公已然是内閣元輔,治理天下事。而二十年過去,自己仍是童生。
二十年的挫折,足以磨平任何菱角。
何文書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鋒芒畢露的年輕人,已變成一名沉默寡言的中年。
想起這幾日兩人之間的談論,何文書明白了張居正的心思,原來今日叫自己來的目的,竟然是抛磚引玉。
果然是張公性格,喜歡下套。
“考成法之困,在于言官。言官從,則可督促六部,六部從,則可督促地方。”
衆人不以爲然,老生常談無新意。
此人被張居正提拔至吏部辦差聽用,私下間嘲笑,如其名,文書小吏矣。
“言官以自重者,無非督學之風氣,引士林之言論,多無卓行實能,好務爲虛談,沽名釣譽,賣法養交。
更有甚者,公開幸門,明招請拖。
這些人養尊處優,憚于巡曆各地,苦于校閱書卷,高坐會城,計日等待升官。”
此人癫狂!
戶科給事中曹大埜,右都禦史陳省等人面色不虞,如果不是張居正在此,早已拂袖而去。
連吏部侍郎王篆都驚愕,此員有實幹之能,今日爲何出此妄言。
在場諸人不是言官禦史就是六部官員,獨何文書位份最低,滔滔不絕無視衆人的不滿。
“因此士習日弊,民僞日滋,以馳骛奔趨爲良圖,以剽竊漁獵爲捷徑。
平常沒有德業,當官沒有才幹,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爾敢輕辱吾等?”
張居正揮了揮手。
“今日論事,不要論人。”
那人憤憤不平,一個小吏,仗着張居正的勢,如此狂妄。
“文書說得好。”
張居正拍手,滿意的看了眼何文書。
衆人勉爲其難,有官員動也不動,冷眼旁觀。
“蓋今之從政者,大抵皆然,又不獨言官一事而已。”
吏部侍郎王篆發言,替下屬遮掩一番,先前言論實不該出自何文書的口中。
何文書嘴角苦笑,向侍郎王篆拱了拱手。
自己區區童生,得張公提攜,雖然自付才能,實則又如何呢。
“陋習已久,拖情成常,人情之下,實難冷面斥責,而且浮言可謂啊!”
張居正接着何文書的話,感慨了一番。
“積習如此之深,諸公中還有人不滿吾矯枉過正,以子維之言從之,實乃誤國誤民矣。”
衆人心裏有聰慧者,猜測張居正接下來會有大變動。
“吾心意已定,日後言官着實講求,躬行實踐,不許群聚徒黨,号召他方遊食無行之徒。
空談廢業,啓奔競之門,開請托之路者,降級使用,如不改者,皆罷酌爲民。
衆人大驚,這番操作下來,恐言官造反。
張居正又說道。
“同時從督學之風改進,杜絕後續。所有教官,生儒須知,天下利病,諸人皆可言。
惟生員不可言!
平日需專心學業,不得囑托公事,或捏造歌謠,興滅訟詞。
各省提學官奉敕專督學校,不許借事枉道。
今後歲考,如有荒疏庸耄,不堪事實者。
以上皆罷酌爲民,取消功名,如有捏造謠言,思逞報複者,訪實拿問,一律嚴懲不貸。”
這次私下聚會,衆人萬萬沒想到,張居正不但不考慮稍緩考成法,反而更加激進。
陳省憤慨,他雖然支持考成法,卻沒想到張居正竟然要杜絕言官言論。
大明立國以來,兩百言官糾察天下乃祖制。
監察百官,規谏君主過失,直言得失天下軍民利病,乃曆代傳統,對天下有大利。
如今隻因一失,張公卻要阻塞言路,何其荒唐。
“張公可想過,爲何要有言官?”
“此一時彼一時,言官左右言路,勾連地方反對考成法,如不糾正其行爲,實是誤國。”
“原來公眼中如此看我輩,告辭。”
陳省不理身邊同僚的勸慰,徑自離開大廳。
張居正歎了一聲,在場的任何人,他都不願意輕易失去。
有人看中他的權勢,有人乃門生故吏,有人願意支持變法改革,這些人都需要他。
相互依存。
沒有這些人,他早已被架空,又如何能策動外朝已群情憤然的百官呢。
“公能杜絕朝堂之口,豈能杜絕民間之言?”
曹大埜輕聲說道。
這條道理真是至理,衆人紛紛看向張居正。
“那就廢天下書院,禁群聚徒黨。”
“咔嚓。”
茶杯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吏部侍郎王篆驚呆了。
“公隻留官學?”
“天下人無書讀矣。”
衆人反對。
“吾意已定。”
張居正看向衆人,面色堅定。
“公自絕于天下讀書人也!”
“吾不愧天下社稷焉。”
聚會最終不歡而散。
張居正回到書房,思慮了整整一夜。
他需要人事權。
今後還願意阿附他的,多半爲投機取巧之人。
他需要用這些人,來治理天下。
皇帝會放權給他嗎?
至于身後事,張居正這些年身體每況愈下,已不在考慮,唯一憂心者……
“君平呢?”
長子很快來到書房。
張居正看了兩眼長子,讓他坐下。
“好久沒有聽到你背書給吾聽了,爲父此時甚爲想念,可誦一段乎?”
張敬修詫異。
父親古怪的很,以爲父親要考校自己的功課。
“好好讀書,早日考個功名傍身。”
聽到父親的話,張敬修面露艱難,根本沒有明白父親的苦衷。
第二日張居正上疏。
朱翊鈞看到張居正的奏疏,禁止天下私院,已經要做到這一步嗎?
因爲前世的教訓,朱翊鈞深知改革不是容易的事。
下發幾個公文,懲罰些許官員無濟于事。
就像偉人說的。
改革不是請客吃飯,是要流血的。
不深入其中,永遠不知道其中的艱辛。
朱翊鈞大手一揮。
“毀天下書院!”
聖旨出,震翻了整個朝堂。
京城裏。
謠言遍地。
京城外。
怨聲四起。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