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内閣的閣老,高拱爲了獨攬大權,全都被他排擠了出去,就剩下資曆最淺的張居正,防止有人彈劾他擅權。
如今,形勢逆轉了。
高拱隻能上疏,請求内閣添人。
“當日馮大家在乾清宮伺候萬歲爺,見到高閣老的上疏,竟然爲搞閣老說起了好話。”
“馮大伴替高先生說好話?”朱翊鈞仿佛聽到了一個笑話。
得罪過馮保的人很多,但要是說他最恨的是誰?那絕對是高拱無疑。
“還真的是說好話,他跟萬歲爺說,此時正是需要高閣老穩固朝綱的時候,突然内閣進人,豈不是讓外人以爲萬歲爺不信任高閣老。”
“萬歲爺同意了馮大家的話,回了禦批,卿盡心輔政,不必添人,馮大家又勸,如此不免冷落張居正,于是萬歲爺又改成卿二人同心輔政,這都是梁家透露的。”
梁大忠在司禮監辦差,傳來的消息比較可靠,朱翊鈞琢磨了片刻,想到了高拱的處境,不禁笑了。
難怪高拱急了。
換成誰,這個時候也不會因爲皇上的信任而高興的起來。
避嫌是不能避的,避了就完了。
不避嫌,違背制度,言官們的彈劾更加理直氣壯。
朱翊鈞明白了高拱的困境,感到好笑。
時也命也!
高拱哪裏會想到自己會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
但是張居正挑了這個時候,發起對高拱的反擊,真的是好時機嗎?朱翊鈞想了想。
旁觀者清,作爲父皇的兒子,他比朝臣更知道父皇對高拱的信任。
在他生病的時刻,不管言官如何彈劾,隆慶皇帝絕不會讓高拱離開内閣的。
張居正和馮保,目前看起來形勢大好。
實則他們逼高拱越甚,最後吃虧越重,這次的反擊,相當于雙方正式直面沖突,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張居正爲什麽突然急于要發起對高拱的反擊,朱翊鈞沉思了,開始慎重考慮得失,是否因爲自己的蝴蝶翅膀導緻的?
前世,内廷可是馮保的天下,這一世,多了自己的扇動,孟沖這貨還留在皇城,沒有被趕去南京。
高拱不是一般人。
自己肯定要幫助張居正的,因爲張居正主張改革,但是幫到什麽程度,需不需要現在自己親自下場,朱翊鈞不敢輕易的做決定。
看來,要好好的和高拱聊一聊。
等了幾日,在文華殿終于等來了高拱。
在東廂房,請高拱安座,朱翊鈞詢問起了明實錄。
朱翊鈞打算好了,要和高拱聊一聊海瑞。
海瑞的《治安疏》,效仿古人賈誼向漢文帝上的《治安策》的先例,言辭激烈,要求嘉靖帝幡然悔悟,日視正朝。
同時,批評宰輔,九卿,侍從,言官講求天下厲害,洗數十年君道之誤!
甚至說道,今賦役增常,萬方則效,陛下破産禮佛日甚,室如懸槃,十餘年來極矣。
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家家皆淨而無财用也!
爲什麽天下因爲海瑞這道疏震驚?
因爲,海瑞真的把生死置之度外,說出了整個朝堂都不敢說的實情!就像故事中皇帝的新衣一樣,揭開了真實的情況。
因爲,十三年前,已有前輩上疏,被嘉靖皇帝賜死。
海瑞,真的不怕死。
“我聽聞,如今有人說海瑞,是維公祖久卧山林,于聖朝爲阙典。既然如此,爲何朝廷不起複海瑞呢?”
高拱沒有想到,太子竟然向自己問起海瑞的事。
海瑞做事太剛,名氣太大,隆慶皇帝登基後,釋放了海瑞,給了很大的實權,沒想到很快就讓整個朝堂上下深感頭痛。
海瑞先是整頓風氣,頒布《督撫條例》三十六條,嚴格規定巡撫出巡,各地官員不得出城迎接,設宴招待。
工作餐可以有雞鴨肉,但不得供應鵝和黃酒。境内的公文,一律使用廉價的紙張,禁止浪費紙張留下空白。
嚴禁各地府衙鋪張浪費,使用奢侈品等等。
海瑞的名氣之大,吓得連江南制造太監都夾起了尾巴,不敢再坐八人轎子。
這隻是開端。
很快,海瑞就開始嚴查各地豪強鄉紳。
明朝的豪強鄉紳,包括退休的官員和有文化培養讀書人的地主,同時多半也是宗族的長老。
包攬訟詞,武斷鄉曲,代替府衙維持地方治安,最大的問題,是通過巧取豪奪大量的土地,同時依仗特權拒不按照實際田畝繳納糧稅。
耕者無其田,稅收無由出。
牽一發而動全身,無人敢動。
海瑞偏偏動了,動的還是常州和蘇州,大明朝财政的主要來源地。官僚權貴的集中點,豪門巨富數不勝數,土地兼并也是最爲嚴重。
光鬧到巡撫大人行台的農民,就有近萬人之多。
這些官僚權貴,其中之一就有前首輔徐階。
家族成員弟子上千人,占地數十萬畝,如此巨量的土地,絕對不是靠誠實勞動就能積累的。
有皇室宗族,有文臣閣老,有内廷太監,有軍隊将領,可以說整個統治階級都包含了。
誰敢動呢?
海瑞敢。
他督導了退田運動,近萬控訴的農民,他全部接下,一視同仁的嚴格督辦,同時鼓勵更多的農民找他告狀。
要求所有人把田地退回原主,督導退田的同時,發現權貴官僚鄉紳另有違法之事,必嚴懲不貸。
徐階對海瑞有救命之恩,不是徐階在嘉靖皇帝盛怒的時候勸阻,海瑞可能早就被問斬了。
換做聰明人,早就投入門下,抱緊大腿。
海瑞不是聰明人,徐階給面子做了退佃的舉動,海瑞認爲不夠,寫信勸慰徐階留下清名。
他想要維護徐階,但是不肯犧牲原則。
所以,徐階被迫退了大量田地。
海瑞,斷了所有統治階級的财路,因此,被彈劾了。
有說他早年有風節,如今政令乖缪,不懂人情。
有說他包庇奸民,魚肉缙紳。
有說他沽名釣譽,是亂臣。
所以,海瑞被閑置了,字面意義上的閑置,先是調任,途中,把他調任的官職給取消了。
爲了海瑞,生生把一個官職給取消了。
轟轟烈烈的退田運動結束了。
海瑞,悲憤的回去了海南老家。
所有人都高興,隻有境内的百姓們痛哭流涕,家家供上海瑞的畫像。
這是去年發生的事。
聽到太子的詢問,高拱沉思片刻,說道:“海公行事風格,力求盡善,然,事過猶不及也,不可稱善。”
高拱也不敢抹黑海瑞的名聲,盡量的委婉勸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