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問起張學顔,因爲此人是他的人,又是關乎軍事的大臣,所以張居正回答的比較謹慎。
不光如此。
他當朝這些年來,身負顧命,内有皇帝倚重,外有主持改革,大權在握無二人能比肩。
又因爲施政舉步艱難,隻能大肆提拔親信,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可以說滿堂朝臣,上至内閣六部,下至地方官員,不少人都是經過他的手提拔起來的。
福建巡撫耿定向就是如此。
“此人是嘉靖三十二年進士,由前大學士高拱提爲右佥都禦史巡撫遼東,在遼東任官多年,熟悉地方軍務。”
這句話,是告訴皇上,此人是被高拱提拔起來的,撇清幹系。
朱翊鈞點點頭。
誰是誰的人,如果這一點都弄不清的話,他這個皇帝就是擺設了。他早就知道張學顔是張居正的人了。
錦衣衛密報。
年前,山西官員饋贈張公一副黃金制成的對聯,其中涉及閱兵的事,題詞“日月并明,萬國仰大明天子;丘山爲嶽,四方頌太嶽相公。”
官員們,已經把張居正和皇帝相提并論了。
不管張居正心裏是如何想的,實際情況是,他下面的人,已經膨脹了,膨脹到了無視皇權。
朱翊鈞不清楚張居正收到這幅對聯的心情如何,結果就是他把這幅對聯藏了起來。
這讓朱翊鈞很揪心。
換了一個人,朱翊鈞肯定會大動幹戈,但是偏偏是張居正,他必須依仗的國之重臣。
“遼東多事之秋,爲何要把此人調回來?”
“清丈田畝。”
“非他不可?”
張居正不知道皇帝爲何今日問的這麽細,内心以爲皇帝是因爲涉及軍權的事情。
開口解釋,“此人調爲兵部左侍郎隻是一個過渡,臣的計劃中,此人将主持兩京,山東,陝西勳貴莊田。”
清理勳田和清理地方民田是兩個系統,需要打交道的人完全不同,所以需要懂兵事,有威望的人。
耿定向是傳統文官,适合用來清理地方民田,張學顔是兵部出身的官員,适合用來清理軍田勳田。
張居正沒有明白自己的心意,朱翊鈞索性不再追問,點點頭同意了張居正的計劃。
見說服了皇帝,張居正告退。
看着張居正的背影,朱翊鈞思考着,自己還是要親政,不親政不行。
不是說爲了打壓張居正,他還要給張居正更多的支持,但是他要建立君望。
他的君望,還不夠。
張居正回到家,才得知老家來人了,告訴他老爺生病了。老頭子七十四歲了,身體一向健朗,比自己這個兒子要出色的多。
猶豫了片刻,如今國事離不開他,例如福建清田的事,耿定向需要中樞的支持,張居正不敢此時離開。
就像先前福建布政使和巡撫之争,如果不是他,可能形勢就會變了,所以招來了長子,讓長子代自己回老家照顧祖父,計劃今年把諸事敲定,年關告假歸鄉。
張敬修不敢拖延,當即讓下人們收拾行李,請求父親給了驿站勘合,方便趕路住宿。
張居正本不想開後門,但是兒子說的有道理,早幾日回去就能早幾日照顧祖父幾日,這種事張居正交給了管家。
剛送走長子,老家的人就哭天喊地的出現在了張府,告訴了張居正,老爺子病逝了。
張居正看着痛哭流涕的家人,先是愣了一楞,不敢相信,他是真沒有想到父親會突然病逝。
“老爺本來隻是小病,大夫也說注意調養就好,頭一晚上還喝了碗粥,睡覺前都好好的,第二日卻發現不行了……”
晃了晃神,張居正臉色慘白,雙手顫顫巍巍的扶住椅子,管家上前扶住他。
“收拾東西。”
張居正頭腦一片空白,下意識的說出了這句話,身旁的管家點點頭,知道這一次,的确要回去了。
張府老爺子病逝傳開了。
當晚,陸陸續續的人不約而同的趕到張府,求見張居正,見到神色黯淡的張居正。
“張公,萬萬不得離京。”
衆人的第一句話,驚醒了張居正。
你一言我一言,有勸張居正節哀的,有說張老太爺是喜喪,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新政目前的形勢,離不開張居正。
張居正聞言,長歎一聲。
第二日,内閣呂調陽,張四維的奏疏擺在了前頭,呈送給了司禮監。
朱翊鈞昨日就知道了這件事,隻是當做不知。
看到奏疏,招來呂調陽,張四維二人,一臉的驚訝,追問張公的父親何時病逝的。
呂調陽出來解釋了一番,老調重彈的強調是喜喪。
朱翊鈞明白呂調陽的意思。
按照丁憂制度,承重祖父母以及嫡親父母喪事,以聞喪月日爲始,不計閏,二十七月,服滿起複。
期滿後,再出來視事,謂之起複。
“是喜喪啊,那就好,你們要好好勸一勸先生節哀。”朱翊鈞裝作不懂。
呂調陽老實人,急的滿頭是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張四維見狀,歎了一聲隻能上前。
先是講了丁憂之事,打量皇帝的反應。
張四維太聰明了,朱翊鈞不敢表露出不同的想法,隻能維持以前的慣例,大驚失色的說道。
“國家如何離得開先生,這可如何是好呢。”
聽到皇上問詢,張四維早就有了主意,回答皇上說道,以前就有奪情的案例。
例如宣德元年正月,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金幼孜,母死丁憂,宣宗下诏起複。
宣德四年,内閣大學士楊溥以母喪丁憂去,随即起複。
成化二年,内閣大學士李賢遭父喪,憲宗诏起複,三辭不許。
講完了這些先例,張四維退了回去,接下來,皇帝就會按照這些先例行事了吧。
朱翊鈞聽完了張四維的話,卻沒有做聲。
他在想張居正。
先生,這時一定在傷心吧。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哪怕先生今年五十歲了,也不能免俗,父親的病逝,不管怎麽解釋,就是讓人悲傷的事。
錦衣衛關注衆臣,而張居正是重中之重。
所有關于張居正的消息,很多負面的秘疏,朱翊鈞都留下了,因爲他信任張居正。
曆史隻是一個方面,十幾年的朝夕相處的感情,才是朱翊鈞最相信的。
先生是看着他長大的,他是看着先生變老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