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倭患最盛時,情勢複雜,萬室爲墟,百姓自發築堡以禦敵,對此行爲,官府以前是支持的,并鼓動地方鄉紳出錢出糧,踴躍者衆。”
有官員向耿定向解釋。
“此地還算少,越是沿海地方,圍築土圍,土樓更甚。”官員陪同耿定向視察鄉野,指了遠方的土堡,又說道。
“撫台眼前所見兩土堡,據高崗爲犄角勢,日練鄉勇,紀律整肅,倭寇來犯,損失了人手又無可奈何,以後倭寇不敢犯,此地才平安。”
“如今倭患已平,爲何見各地還經常建新堡?”耿定向問道。
面前的官員是外地調來,才不到兩年,所以沒有什麽不能說的,有問必答。
“倭寇雖平,但是海寇卻不止,近年以來漸少,不過閩地風俗已成,以建堡爲榮,習武爲常,民風彪悍。”
“本縣有多少土堡,可有統計過?”
“具體數量不知,不過一兩百座是有的,而且大多爲單姓堡,此地最大一姓,所築土堡多達二十餘處。”
官員知道撫台想問什麽,一道說了出來。
一個縣就有這麽多土堡,耿定向遲疑,問道,“那官府豈不是難管地方事務?”
“的确難管。”
此官員說的這麽輕易,也是有目的的,希望上官能明白他的苦楚,今年的考成法能讓他過關。
“如今本縣各土堡比衛所都強,不僅防禦工事盡有,而且器械具全,堡與堡之間合衆連橫,聲勢壯大,相互支持,這肯定不是當初所能想到的。”
耿定向點點頭,此一時彼一時啊。
當初倭寇勢大,地方官府難抗,隻能鼓勵民間自保,真的沒有想到今日的局面嗎?
不一定。
隻能說解當時之急,至于後日之患,日後再說。
“那地方之事,豈不是盡在大戶手中?衙門還有什麽用?”
官員苦笑。
“地方能平安就萬幸了。”又接着解釋說。
“如果此鄉野隻是一姓,雖然無法管,但是還有尺度在,照常例繳稅,最懼者乃幾姓,不光無法收稅,還要擔憂地方械鬥。
或競于氣,或田屋争界,或墳山争界,動辄糾衆鬥毆,執仗棍,挺刀槍,更甚者擁火器,雙方少則幾十人,多則數百上千,打的是地動山搖,别說官府差役,衛所兵都不敢管。”
耿定向恍惚了一陣,越發感到棘手,不知該如何下手。
“你可知我來福建的目的?”
“下官有所聞。”
“你覺得該如何入手?”
“請問撫台,清丈田畝有定數嗎?清丈出多少畝才算成功?十萬畝?二十萬畝?三十萬畝?”
“聖人的旨意,是清丈福建全省。”
“可福建清出多少田畝,朝廷才會滿意呢?才會認可撫台清丈之功?”
耿定向也不知。
福建田畝到底有多少,誰也不知道,知道的話還需要清什麽田畝呢,這是新事物,功勞定奪皆在上心。
“一百萬畝。”
聽到這個數字,官員當場吸了口氣。
“這是我的底線,也是張公的底線。”耿定向沒有隐瞞,在京城之時,和張居正商議,一百萬畝之數,他原先還認爲是少報。
初衷是爲了減少此行壓力,張居正認同了。來之前的路上,耿定向内心還隐隐期望,功成之時向朝廷報個驚喜。
如今驚喜不敢想了,能完成一百萬之數就好。
“此事絕無可能。”
那官員一口咬定,哪怕面對的是巡撫。
耿定向到福建小半月,極需要地方官員的支持,此人願意靠攏他,他也迫切需要地方官的支持,并沒有擺上官的架子。
“清丈田畝,福建隻是開端,不管阻力有多大,朝廷都要辦的好看,以此鋪開全國,哪怕阻力再大,朝廷都會支持。”
“如何支持?地方阻力是事實,難道派大軍來彈壓嗎?視地方百姓爲敵寇嗎?”
巡撫都願意與他交心,他也把話說的直白。
“福建和内地不同,撫台以爲地方隻靠土堡之利,卻不知地方更有一憑。”
“請講。”
“八閩宗族團結,萬衆合心,大戶和百姓實爲一體,田畝之事和内地也不同,内地大戶占利威逼小戶,而八閩隐瞞田畝之利,皆有分潤。”
官員接着說道。
“八閩原爲瘴地,古代人迹罕至,宋末以來,才陸續大批民衆避禍遷至此地,燒山拓土,開發田畝。
各姓祖宗忍受瘟病瘴毒,與野獸鬥,與毒蛇毒蟲鬥,與生番土著鬥,才有今日之八閩。
朝廷久不熟八閩,又把八閩視作内地之風俗,撫台可知閩人舊有聖賢的自嘲?”
“願聞其詳。”
“古者,有涉險守國之義,家與國一體而已。吾宗宅于斯,殖于斯,育子姓于斯,翼衍無疆,抗諸蠻拒萬險,所憑惟自強矣!”
耿定向無言。
“事情先做吧,總不能還沒做,就自己先放棄了。”
官員點點頭。
回到省府,耿定向招來二司官員,正式告知清丈田畝之事,讓各部商議好章程,三日内下發各地。
“諸位要告誡各地官長,要認真清丈,不得拖延虛報,新政司在此,會巡視地方抽查,如有不對者,嚴懲不貸。”
耿定向說完,讓李志省出來,向衆人介紹一番。
公文下發地方,地方在派差役去鄉間丈量田畝,至于怎麽查,主官也沒有辦法。
地方從上到下,吏員差役都出自地方大姓,宗法比朝廷都大,縣太爺也不好使。
“老爺,這?”
下屬問知縣。
知縣搖搖頭,他投靠巡撫是爲了謀求官身,在朝廷他無人,科舉也是末等,不受恩師看重。
巡撫背後是張居正,如今誰不知道朝廷政權是張居正把持。
事情他要做,但是做到什麽程度,就不是他能把控的。
差役去了鄉裏,拿着省府發下來的量杆,族中老人瞪了一眼,差役放下了手裏的量杆,露出笑臉。
“阿北,我得回去交差。”
“你去量,先量你家的,我又不攔你,你家怎麽量,别人就怎麽量。”
差役聳了聳肩,先去了自家田間,走三兩步量一杆,一畝田走了大半都沒量幾杆,旁邊圍觀的鄉親都在笑。
“不準耍滑,好好量。”
有人打趣,差役翻了個白眼,回頭罵道,“等下在你家田,你看我還走不走。”
“你敢。”
“兩人打一架,看誰力氣大。”幾個後生起哄,差役的同僚也在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