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闆床嘎吱嘎吱地響動,一縷微光從木門無法閉合的縫隙裏照射進來,不像日光,更像燈光。
昏暗間,啪的一聲,一盞小小的煤油燈搖晃着,從其中一個上鋪的人影手中亮起。
有了光亮,觀察就更方便了。
每一個人影都和謝淵一樣,是坐在床上的,他們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像一隻隻到了新環境的動物。
那個拿燈的人似乎也不知道爲什麽燈在自己床上,表情沉靜,看不出什麽信息。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二十人,人數正好和參與者人數對上,很顯然,這場四級遊戲一開始,就把所有人給聚集了起來。
謝淵想了想,這地方看上去像宿舍,如果參與者住在一個宿舍裏,起碼意味着他們這場怪談是對抗競技類怪談的可能性不高。
他的床不在角落,而且在靠近中間的位置,左側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短發女人,右側是個中年男人。
在謝淵沉默間,時不時就能感受到那中年男人投來的,算不上友善的目光。
四級遊戲沒有新手,基站也說了,他是唯一一個沒到第三階段的參與者,換句話來講,從明面上看,二十個人裏,他實力排第二十。
剛開場,彼此之間互不信任,充斥着審視,是很正常的。
謝淵此時的打扮十分文弱,他就着這個外表,在一衆臨時隊友各自的目光中往後縮了縮,同時借着大家都在互相打量的機會,不動聲色地掃過全場。
把他名字報上來的人,就在這二十個人當中。
可匆匆一掃,他沒看到任何一個熟悉的面孔,倒是充分了解了這些參與者形象上的差異。
來中式恐怖怪談,有人穿着旗袍,有人穿着西裝,還有人打扮成了怪異的小醜模樣,應當是爲了各自的能力而服務的,隻是謝淵想不出來小醜服這人要怎麽融入這個怪談裏。
嗯……也說不定對方不在乎融不融入。
他在下鋪,視角受限,看不見自己這排上鋪的五人,想必林與卿就在他上方的其中一個床位上。
謝淵輕輕皺眉,忍不住想,難道報他名字的真是他不認識的人?
或者,又是一個默默注意他很久,而他并沒有注意到的家夥?
“我說——”
全場寂靜了三十秒左右,終于有人站出來打破僵持,那聲音從謝淵對面的床鋪傳來,熱切開朗:“開局在一塊兒,看來我們這次要團結了啊!”
所有人都朝說話者看去,謝淵也一樣。
在他對面,坐這個襯衫西褲的男生,長相普普通通,但年紀絕對不大,還透着股少年人特有的稚嫩。
“是啊,沒想到開局就見到赫赫有名的背刺王,張唯,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不覺得有點沒說服力嗎?”謝淵頭頂立刻有人接話,而且聽上去似乎和被稱爲張唯的少年有着某種過節。
“張唯?這是張唯?”謝淵身旁的短發女人驚訝出聲。
“不僅是張唯,林與卿也在呢,瞧瞧,還有唐大師、秦小姐,秦小姐在,那狼王應該也在吧?”提燈者隔壁的青年笑着,每蹦出一個名字,衆人的表情就會變上一變。
謝淵手指蜷了蜷,對這個情況并不意外。
他昨晚已經和林與卿打探過後面幾個階段的情況了,基站旗下功能建築不止補給站和會議室,每過一個階段,都能解鎖更多。
基站承諾他活着出去就直接晉升第二階段,解鎖的【報社】和【絕望碑文】,就是将參與者聯系加深的工具。
給這兩個東西換個名字,那就是,新聞推送,以及排行榜。
所以這些起碼三級的參與者,或多或少都聽過其他參與者的事迹,比如哪個講述者又發狠團滅,哪個參與者通過了高難度怪談的真實流程,又比如哪個怪談裏出現了超強的鬼怪。
雖然可能人和名字對不上……對上了出去也會忘。
但他們的反應,可以迅速帶着謝淵看清形式。
張唯就是那個襯衫西褲的少年,有個黑外号叫背刺王。
唐大師是個穿長衫的中年人,很有氣質,哪怕坐在昏暗的環境裏,也有種沉穩淡定的氣勢。
至于秦小姐、狼王等人……謝淵看了一圈,暫時沒發現。
要麽是在他的視覺死角,要麽就是聽到自己的名字,這兩人也沒有露出任何多餘表情,混在衆人裏低調不出聲。
“背刺王是什麽呀,上次不過是個誤會罷了,我很講信用的。”張唯笑得很開心,但在這種地方,笑的開心本就不是什麽很正常的事。
他掃了一眼,看來也是對剛剛提到的幾個名字有些忌憚,然後道:“不知道是哪位大佬發起的召集?咳,我是一點異議都沒有啊,但……既然人都到了,是不是也該把怪談的線索分享分享?”
怪談召集不能拒絕,而召集人往往掌握着别人都沒有的信息,因爲這場怪談一定和召集人的上一場怪談有關,召集人在上一場怪談裏拿到相關物品,才會得到召集資格。
大家剛才不說話,就是在等召集人開口。
如果召集人不站出來,事情就難搞了。
一般召集人隐藏自己,基本就能确定,本次召集不懷好意。
“除了召集人,還有本場的講述者,也快出來吧。”
哪怕是被召集,講述者依舊能拿到遠超于經曆者的信息量。
張唯這話問出口,就連剛剛怼張唯的人都沒說什麽了,所有人都在等。
不少人的目光悄悄掃過提燈人的臉,大家都沒燈,就這個人有,嫌疑很大。
終于,在氣氛越來越凝重時,一個尾調下降,聽起來昏昏欲睡的女聲,從謝淵頭頂床鋪的右側傳來。
“我就是召集人。”
聽到這個聲音,謝淵瞳孔一縮。
原來……真是她。
那女人接着道:“也是本輪講述者。”
房間裏更寂靜了,謝淵發現,不管是張唯還是提燈的那個人,以及他兩邊的中年男人和短發女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他也清楚是爲什麽——召集人和講述者是同一個人,就代表所有信息都在這個說話的女人身上!
主動權,也同樣都在這個女人身上,連兩方抗衡都做不到。
謝淵在昏暗中低頭,鏡片後的目光有些複雜。
他第一個排除的就是這女人,因爲……她不該知道他的名字。
仄林裏,那個女講述者從頭到尾都沒有問過他,又怎麽能,把他的名字特意報上來?
除非——
謝淵腦海中,女講述者讓他感到有一點熟悉的眉眼一閃而過。
她不會姓柳吧。
柳巷的姐姐,柳莺莺?
他揉了揉太陽穴,忍住沒現在就下床往上鋪看。
上次見面,後來他又成了參與者,信息補充後,他以爲仄林的那個女講述者就算在藏拙,也頂多是第三階段。
沒想到,她就是全場唯一一個四階段講述者,和林與卿一個等級!
“不好意思了各位,這次召集是爲了解決怪談裏的一些事情,不然我一直被打擾,不能好好工作。”女講述者聲音倦倦的,像是打不起精神一樣。
“對了,各位不用太擔心,我有個名字,你們可能聽過,夜莺。”
謝淵還不明白夜莺這兩個字在參與者耳中代表什麽,他隻知道,這人還真就是柳巷的表姐。
同一個字,是巧合的概率太小了。
他瞳色漆黑,誰也不知道謝淵在這一瞬間想了些什麽。
然而很快,他的思路就被突然喧嚣起來的“宿舍”打斷了。
“夜莺?”有人問,“你、您就是夜莺?那我稍微放心點了,不過傳聞不是說,夜莺很久不主動進怪談,都是拖到休息時間耗盡才被基站強行送進怪談裏的嗎?”
“我說了,這怪談打擾我工作了。”謝淵聽見柳莺莺說,“我想要安靜的工作環境。”
此時,林與卿的聲音突然蓋過所有人的竊竊私語,帶着淡淡笑意:“夜莺啊……标準的靜默派講述者,不喜歡鑽研劇情,隻想把劇情流程走完了事,參與者是死是活也不在乎,隻要活一個就夠本。”
“難怪,上次怪談你那麽佛系。”
柳莺莺還是挺不客氣:“上次你們差點讓我加班。”
大多數人沒感覺林與卿的話有什麽問題,無非就是對話的兩個人曾經在其他怪談裏合作過。
他們隻有很少一部分能把林與卿這個名字和人聯系起來。
更不了解林與卿的性格。
但有些敏銳的人還是感覺到一起不對勁,怎麽感覺……這個家夥在給人遞話?
不然有必要把夜莺的形式風格正兒八經複述一遍嗎?不就是在把這些信息告訴某一個不認識夜莺的人。
角落裏,一個披散着黑色長發的瓜子臉女孩擡起眼皮,看向林與卿的眼神裏似乎藏着某種疑惑。
不過她沒糾結,很快勾唇笑了笑,将目光投向另一邊,就在隔壁的床鋪,她的同伴安靜地坐着,有些消瘦的青年面容蒼白,視線乖巧地黏在她身上。
“過來。”她擡起手。
青年抿唇,順從地把頭伸到了她的手邊,方便她摸腦袋。
青年的模樣看起來有些卑微,這二人的互動,比起同伴,更像是主仆。
但坐在他們周圍的人時不時就将驚恐的目光投向二人,沒有一個人敢小瞧正在被女生摸腦袋的青年。
因爲他們看到這個場景就都知道,這個沉默的青年,不出意外會是本場怪談裏戰鬥力最強的那個人,也就是瘋名遠揚的……狼王。
狼王和他的秦小姐,知名情侶。
迄今爲止四階段以下最強大的雙人組合。
衆人心思各異之間,柳莺莺幾乎快要躺在床上,一副馬上就可以睡着的樣子。
她接收到了四面八方投來的眼神,不急不緩地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怪談很少沒收他們的手機和大部分随身物品,但信号一定是無法接通的,然而這一次,她卻開口道:“基站拉了個群。”
衆人皆是一滞,而後齊刷刷地做出了掏手機的動作。
謝淵一清醒過來就發現了,他身上的帆布袋還在,斷手等其他物品都裝在裏面,而手機之前特意充滿了電,界面上單獨多出了一個群聊标識。
他點進去,發現群裏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人,群名叫做【鬼市志願者交流群】。
志願者?
所以他們是以某個活動的志願者的身份被牽扯進這場怪談的嗎……
柳莺莺往前探出身子,幾乎半個身體都懸在床鋪欄杆之外,這樣就可以把下鋪的幾個人納入視野範圍。
她的頭發依舊紮成馬尾,低頭的時候,有點厭世的目光淡淡掃過謝淵的臉,在看到他的打扮時,略帶欣賞。
“假和尚,你告訴他的?”轉過頭,柳莺莺用别人幾乎都聽不見的聲音問一旁的林與卿。
林與卿一個大大的背包堆在枕頭邊,身上換上了道服,沒回答是與不是,隻用捉摸不透的笑眼回望柳莺莺。
兩秒後,柳莺莺移開目光,恢複了面無表情。
她知道其他人都在等她說規則,但她要是表現的不着急,也不完全是壞事。
講述者不急,隻能證明目前情況良好,用不着火急火燎。
“本次怪談爲四級,很遺憾地告訴你們,這是個中式恐怖怪談,你們各自的身份就在手機備忘錄裏,沒帶手機的找找周圍别的地方,反正基站會把身份信息交給你們。”
“後天淩晨,望岸鎮一年一度的鬼市就會開啓,地點在望岸鎮長街,鎮長招募了志願者在這兩天時間裏給長街各個店鋪幫忙做準備。”
“你們是志願者,我是負責聯絡鎮長和志願者的中間人。”
“我們的主線任務是,幫助街坊鄰居順利結束鬼市,在這之前,每一個人起碼完成三件街坊的囑托。”
柳莺莺說到這裏放下手機:“但這不是現代怪談,最多算得上近現代,志願者這個概念和怪談本身的時代是格格不入的,具體原因隻有你們去找。”
“而作爲召集人,我之前拿到的線索是,這條長街有很多邪祟作亂,越臨近鬼市開市,邪祟力量越強,也越兇殘,它們會殺害街坊。”
“基站給出了特别提醒:街坊死得越少越好,不然,你們會後悔的。”
“中式恐怖本,最他媽煩人了。”謝淵身旁的中年男人不耐煩地啐了一口,他剛剛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機上,應該是在看備忘錄裏的身份。
此時發現自己說話吸引了謝淵的注意,中年男人也順勢看過來,惡狠狠地道:“你小子這一身挺合适啊,早就知道?怎麽知道的?”
謝淵不解。
三階段以上的參與者還有這麽冒失的嗎?
他本以爲林與卿開場肯定要和自己保持距離,裝作互不相識,這樣能出其不意留一手底牌,但聽到了中年男人兇巴巴的話,林與卿直接把腦袋伸了下來:“他怎麽知道的關你什麽事?”
中年男人吓了一跳,立刻擡頭,然後皺眉:“那我跟他說話又關你什麽事?”
“啧啧啧。”林與卿感歎了兩聲,知道他身份的人都用一種敬佩的目光看着中年男人,敬佩他作大死。
“小菜鳥剛瘋是吧,那你可慘了,這兒的人估計都比你強,勸你低調點,不然——”林與卿果然根本沒人,而是嚣張又高調,拖長了音,“别怪我沒提醒你,你身旁那家夥可不好惹,我都不敢惹。”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謝淵:“……”
可是你現在就在惹。
原來是想走虛張聲勢路線麽。
他陰郁地看了林與卿一眼,半是配合,半是發自真心地說:“閉嘴。”
林與卿果然把腦袋縮了回去。
“現在是十點半。”柳莺莺不知出于什麽心态,打斷了小小的争執,提醒道,“十二點之前,你們要在長街上找到一份工作。”
“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是志願者宿舍,不在工作的時候可以選擇回宿舍休息。”
“但是,這裏并不完全安全。”
“找工作去吧,這是第一個任務,所有人必須完成,如果失敗了,我猜你也回不來了。”
說完,柳莺莺惬意地往床上一躺,有種真的就這麽打算睡下去的意思。
謝淵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下文,反而是陸陸續續有人下床,開始往門外走。
他便知道,看來四級遊戲剛開場的時候,信息量少的可憐,連講述者都沒有多少要交代的。
那就先去完成任務吧。
謝淵這會兒才不急不忙地打開手機備忘錄,看向這場怪談裏他的身份。
【謝淵,23歲,望岸鎮是你的家鄉,但你是個孤兒,大學畢業回到家鄉,你打算先參加本次志願活動,以自己的力量小小地幫助家鄉。】
【由于你是一名知識分子、有志青年,崇尚無神論,被守舊的老人們厭惡,請小心長街上的所有老人。】
【由于你的長相太過惹眼,更容易和女性相處,請小心長街上的所有男性。】
【不知道爲什麽,長街上的小孩子還挺喜歡你的,你可以試着相信小孩。】
【你可以試着相信書本,但不要相信畫。不要購買帶裂紋的瓷器,不要購買仕女圖。】
【有人在壽衣店門口喊你進去時,不要進去,不要讓那個人知道你看得見。但如果你當時處于失明狀态,一定要聽從呼喚,進入壽衣店。】
【手機裏的消息有時候并不可信。】
【小芳似乎很期待見到你,作爲男朋友,要記得給她帶合适的見面禮。】
謝淵:“……”
這是第一次,他能從經曆者角度得到這麽龐大的信息量,這大概就是四級怪談的難度吧。
但别的他都理解,最後一句是怎麽回事。
小芳……是誰,是他知道的那個小芳嗎?
小芳:我來看看自稱我男朋友的人稱不稱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