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感應到了謝淵的惰怠,他剛找了個靠窗位置坐下,陰雲密布的天空突然毫無預兆地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隔着窗戶,雨聲稀疏無力地拍打耳膜,謝淵打算往桌上趴的身體一頓,眼睛睜大了些,扭頭往窗外看。
靠窗的位置視野還不錯——但僅僅隻是不錯而已。
玻璃略顯污濁,上面分布着掃除時肥皂水沒擦幹淨而留下的點點白斑。
他的目光透過斑駁白痕,帶着一絲很容易被忽略的亮,注視着外面的街道。
馬路中間的柏油路面一點點被雨水染成深色,建築的牆面上留下了一股股蜿蜒透明的水流,雜亂無章地彙聚又分開,謝淵瞳孔裏的倒影也随之變化,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将顔料塗抹在了他眼中。
街道帶着濃濃的“被生活過”的氣息,對面的水果店将打折水果放在門口,試圖利用紅色的牌子吸引眼球,地上還散落着一層被刀削掉的甘蔗皮,現在甘蔗皮已經被打濕,牢牢黏在地上。
餐廳的門開了一條縫,一隻無人認領的男士皮鞋不尴不尬地卡在縫裏,就像是誰在出門的一瞬間,突然消失了,隻剩下這隻鞋接受斜雨的洗刷。
仿佛是這座城市正照着普通的軌迹運行時,被永遠按下了終止鍵,從此,這裏再無人聲,隻有鬼影和謝淵能想象到的一切不正常的聲音。
籠罩這座城市的隻有孤獨,謝淵來了之後,他變成了比城市還孤獨的那一個。
現實裏的他不喜歡雨天,因爲打傘很麻煩。
确切來說,謝淵不喜歡任何由老天決定的麻煩。
但在夢中的鬼城裏,他很喜歡下雨,也喜歡下雪、刮風、打雷閃電,因爲這些聲音是他在鬼城裏能聽見的,最熟悉和正常的聲音。
“……”
靜靜望了一會兒,謝淵收回視線,還是在咖啡桌上趴了下來,微微擡眼。
咖啡館不大不小,點單台後的黑闆上标明了各種咖啡的名稱和價格,旁邊還有一塊用架子擺放的小黑闆,他記得黑闆上面的字總是換,用刻意的幼圓字體寫着“今日打折”。
這大概是鬼老闆娘練習了很久的字體。
他有一次從外面路過,正好看見殺過他三次的老闆娘湊在小黑闆前,一筆一劃地寫着今天主推的咖啡,滿是鮮血的手小心翼翼避開闆面,寫完後,老闆娘認真地把小黑闆扶正,順便也把歪掉的頭扶正。
但七年了,謝淵從沒見咖啡館出現過客人,也沒有人去點小黑闆上的主推和打折款咖啡——他也沒有,因爲這條街上最恐怖無解的老闆娘看到他就是一頓捶。
“哎……”趴着的謝淵發出一聲歎息,其實他還挺想喝咖啡的,制作台傳來的味道很香。
帶着這種遺憾和一窗之隔的雨聲,謝淵閉上眼睛,準備在夢裏“睡覺”了。
他每次夢到鬼城,夢的開頭并不都在這條街上,有時候也會在大宅院的棺材裏,或者這座噩夢城市的任何一個恐怖角落。
隻有死亡後驚醒和被叫醒兩種途徑能結束他的噩夢。
其實前面幾年的時候他也試過盡量白天睡覺,然後定半夜的鬧鍾,在被鬼殺死之前醒過來,但這樣一來,他根本沒辦法好好睡,每天都在極度的困倦和暴躁中度過,他的身體和神經都受不了長時間的睡眠不足,總是會呈現出極端的瘋狂的一面。
所以高中的時候,學校裏的人提到他,第一反應都是有些害怕,隻有外校那些不太了解情況的社交牛逼症才會樂此不疲地打探他的聯系方式,并且給他按上“某某中校草”的頭銜。
很無聊,但很有活力。
這些事謝淵一點都不關心,但都知道,還得歸功于唯一不怕他的柳巷,總是拉着他看各種小道消息,嘲笑他在外校八卦裏又多了什麽不實傳聞。
直到夢到鬼城很久之後,他終于憑借一次次計算和摸排,在城市裏發現了好幾處特定情況下比較安全的地方,他可以在這些地方睡覺,彌補一些本該屬于他的休息時光,也是從那時起,他才知道夢中睡覺可以獲得正常睡覺的效果,并開始有精力專注地收集各種怪談機制。
比如這家咖啡館,老闆娘是一個非常恐怖的女鬼,死狀像是被肢解的,怨氣深重,攻擊範圍大——她也是門口青色小孩的媽媽。
謝淵至今沒找到和她和平相處的方式,暫時将她列爲無解怪談之一,唯一避免死亡的方式就是不要靠近咖啡館,隻要保持安全距離,即使被她看到也沒關系。
但老闆娘每天有一半概率不會留在咖啡館裏,而是會外出去找自己“走丢”的孩子……她并不相信賴在門外的青色小孩就是自己的孩子,大概她記憶中的孩子,還是活着時可愛的樣子吧。
這種時候,咖啡館就是謝淵的休息室,由于老闆娘本身的威懾力,連其他怪談都不會跟着謝淵進來。
在現實裏卷入怪談遊戲消耗了他的精力,謝淵幾乎秒睡,很快就整張臉埋在臂彎裏,隻留下黑色發頂随着呼吸微弱的起伏。
……
“醒醒——”
“謝淵!你丫的……給老子醒!”
搖晃感從遙遠的地方逼近,謝淵的意識有了被喚醒的信号,從夢中撕扯着脫離。
他感覺到有一雙手正按在他肩膀上,猛地睜開眼,本能地打算動手反擊,但大腦在千鈞一發之際解析出了呼喚他的聲線的歸屬者,阻止了手臂的擡起。
“柳巷?”謝淵在看清楚周圍之前,先一步叫出了對方的名字,然後才看見發小近在咫尺、且黑如鍋底的一張臉。
天已經亮了,柳巷穿着的定制襯衫上沾了些仄林清晨凝聚的露水,一貫會好好打理的發型早就亂了,一夜沒睡的富二代顯得十分狼狽。
“醒了?”柳巷松開搖晃謝淵肩膀的手,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着謝淵,有些混血感的臉在怒意升騰時帶來的壓迫力很強,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和仄林格格不入的貴氣,“不睡了?”
謝淵短暫怔了一下,他以爲,再次醒來的時候,旁邊要麽是那個女講述者或林與卿,要麽就沒人,沒想到是柳巷先找到了他。
對了,怪談遊戲,基站,傷勢,手環……
他目光一凜,低頭打量,身上的襯衫和工裝褲都是進入仄林時的穿着,襯衫和褲子明明在怪談遊戲裏染紅了一大片,現在卻幹幹淨淨,扣子扣得一絲不苟。
他是靠坐在一棵歪脖子樹上的,背後的肩胛骨得樹皮上的凸起硌的生疼。
而腹部的傷,不用摸謝淵也能感覺到——根本沒有傷。
怪談遊戲裏的種種場面就像一個虛妄的幻想,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也沒發現什麽“受害者活下來就會變成參與者”的信息,就好像一切都隻是他在鬼城咖啡館睡着後潛意識裏的想象。
……直到他擡手,看見手腕上多了一條綠色的運動手環。
手環本身是淺綠色,和仄林的某些植物一個顔色,上面有一句裝飾用的文字,筆鋒銳利,字形端正優雅。
【願天堂沒有青青草原】
謝淵:“……”
草率了,他當然不可能憑空想象出林與卿那樣欠揍的傻哔。
“兄弟,你要是想體驗叢林露營,直接跟我說,我給你贊助個睡袋多好。”柳巷的聲音打斷了謝淵内心的罵人,謝淵仰起頭,看着柳巷臉上浮現出标準的假笑,聲音卻咬牙切齒,“怎麽纡尊降貴直接睡地上了呢?”
謝淵聽出找了一夜人的柳巷正在陰陽怪氣。
想了想,他解釋道:“嗜睡症犯了。”
他和柳巷初一認識的,之後進入同一所高中,又是一個班。
高一他開始被鬼城纏身,試圖白天補覺,在别人看來,他就是上課選着睡,下課一直睡,自習從不上,除了兇人,就是在睡覺。
謝淵給柳巷的借口就是他得了嗜睡症,柳巷很信任他,對此深信不疑,并且一信就信到了現在。
“我當然知道你嗜睡症犯了。”柳巷語氣很沖,帶着謝淵熟悉的那種睡眠不足産生的焦慮,“不然你能在仄林就地睡一晚?不回我信息,電話也不接,你他媽——”
一句髒話到嘴邊,又被咽了下去。
柳巷涵養很好,幾乎沒說過粗口。
謝淵出現了一點愧疚的情緒:“抱歉。”
“再困,你就不能給我發個定位再睡嗎。”柳巷重新蹲下,和謝淵平視,他用手攥住自己頭發,聲音裏藏着不易察覺的顫抖:“仄林的那些傳言我不是給你看過?就算你無神論,不信鬼,那如果在仄林失蹤的人是被綁了呢?被殺了呢?你那麽能打架,睡着了你還能打嗎!”
“冷靜。”謝淵探過身體,把柳巷攥緊的手掰開,“你精神緊張太久了,現在松懈下來,情緒會不穩定,先放松。”
柳巷:“……”
哪怕情緒再怎麽不穩定,聽到謝淵平靜得像個假人一樣的語氣,他也沒辦法繼續激動了。
或者說,以他對謝淵的了解,能讓謝淵主動抱着“安慰”目的說這麽長一句話,已經足夠證明謝淵對他的友誼。
緩了兩秒,他看破紅塵一般陷入了詭異的甯靜:“确實,不是風動,不是帆動,是我的心不靜。”
無法體會人類如此反複的強烈感情的謝淵:“……”
柳巷明顯比亞洲人要立體一些的五官在此刻失去了平時的神采飛揚,他有些低落地說:“我隻是沒想到,已經好轉的嗜睡症會在這個時候重新爆發,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會讓你幫我進林子找我表姐。”
“你出事了就是我的錯,這種後怕你可能無法共情,畢竟你有情感淡漠的缺陷症,可以正大光明冷着臉……”
“謝淵我餓了,我們去吃早飯吧。”
柳巷:說着說着我就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