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樹林裏。
聽到小楊說出的這番話。
陳省身的臉上忍不住又露出了些許驚容:
“不抓緊時間就回不去了?小楊,這話從何說起?”
小楊再次翻閱了幾下面前的《Physical Review Letters》,緩緩說道:
“省身,怎麽說呢嚴格來講,這應該隻是我個人的一種猜測。”
“至少在我看來.這篇文章發的有點急了。”
陳省身眉頭一掀:
“有點急?”
“是啊。”
小楊在石椅上換了個更加舒服點的坐姿,接着說道:
“目前的國際形勢大家想必都清楚,歐美國家每時每刻都在盯着東方的發展情況,極盡所能的在搞各種封鎖。”
“國内則長期都保持着低調,看起來就跟順毛驢似的,能不當顯眼包就不當顯眼包,出風頭的事兒從來不做。”
“但這篇論文卻和國内的發展方針截然是兩個畫風,一下子從内斂變成了張揚不,應該說是張狂。”
“造成這種情況的可能性.隻有三種。”
說着。
小楊先豎起了一根手指頭:
“一,國内的所有人都瘋了,人人坐忘道附體,分不清現實還是虛幻,所以才改變了性格。”
陳省身聞言笑了笑。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國内的那幾隻兔子可是出了名的有戰略眼光,他們腦袋齊齊抽風的概率.開玩笑,與其信這個,還不如信如今國内有個未來的穿越者存在呢。
小楊自己顯然也不信這個說法,于是很快豎起了第二根手指頭:
“第二種可能,國際上有相同研究的團隊計劃公開相同成果,國内爲了搶首發所以做出了這種舉動。”
這一次。
陳省身思考的時間略微長了一點兒:
“小楊,這種可能性的概率可要比第一種大多了。”
“嗯,但依舊有限。”
小楊朝陳省身笑了笑,解釋道:
“如果是歐美科學界有團隊在模型上取得了成果,我多多少少應該都會聽到一些風聲。”
“這裏的風聲不是指具體的科研成果,而是諸如某某團隊會在多少多少時間裏發表一篇期刊這樣的消息,也算是業内典型的預告方式。”
“但很遺憾的是,截止到今天之前我都從未聽說過類似的消息,所以我認爲這點的概率同樣不是很大。”
“而排除了以上這兩點後,那麽隻剩下一個可能了”
說道這裏。
小楊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鄭重說道:
“國内發生了某些事情,以至于極其迫切的想用這篇論文召集起海外留學生,再晚就可能會出事。”
小楊這番話說完。
他對面的陳省身與李景均二人忍不住彼此對視了一眼。
集結号.
這篇并不算厚的《Physical Review Letters》期刊,背後還藏着這麽一番含義?
過了片刻。
陳省身忽然想到了什麽,飛快的朝周圍又看了幾眼,确定沒人後壓着聲音說道:
“小楊,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國内的原子彈快爆了?”
早先提及過。
兔子們在搞原子彈的事兒并不是什麽大秘密,就連在研究原子彈的關鍵人員也同樣如此。
《Physical Review Letters》這篇論文上的趙忠堯、王淦昌、陸光達幾人都是傳聞中兔子們核武器項目的負責人,所以靜下心後,陳省身便立刻想到了原子彈的可能。
“原子彈啊.”
小楊皺着眉頭想了想,說道:
“說實話,有這可能性,但概率同樣不高。”
“原子彈這玩意兒雖然威懾力強,但它隻是一款一代類型的核武器,即便國内真的試爆成功,也不太可能讓歐美緊張到不允許留學生回國。”
“畢竟這種封鎖的行爲是要付出不小代價的,如果隻是原子彈.我真認爲還差那麽點味兒。”
陳省身默然。
小楊所說的【代價】他或者說現場的幾人都不陌生,畢竟當年海對面已經阻攔過一次留學生歸國了。
在那次阻攔過程中,海對面在輿論上花了不小的成本,将國内的條件與前景形容的極其惡劣——而這些新聞的筆杆子就是要收錢的。
另外還有爲了挽留一些頂尖人才,海對面還開出了很優渥的價碼,不僅僅是口頭攔阻而已。
所以說句直白點的話。
真正有心報國的留學生中的“大頭”早在十年前就回國了,理論上來說這些留在海對面的學者并不需要海對面特别緊張才是。
哪怕原子彈試爆成功,有那麽幾位十幾位留學生受此影響回國,對大盤也依舊不會有什麽明顯影響。
除非
想到這裏。
唰——
陳省身、李景均和小楊三人同時想到了一種可能,齊齊面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除非國内接下來要拿出的東西,比原子彈的“量級”還要恐怖?
甚至
能夠讓海對面都感覺到恐懼?
但這又怎麽可能呢?
三人就這樣沉默了好一會兒,小楊方才繼續說道:
“當然了,兩位,以上這些都隻是我個人的猜測,現在咱們應該讨論的還是.”
“到底要不要回國?”
回國。
聽到小楊口中說出的這兩個字。
現場的氛圍再次肉眼可見的重重一凝。
過去這幾天時間裏三人一直都待在伯克利大學,不過彼此間都很有默契的沒有讨論這個話題——他們都在等今天的論文。
眼下論文已經發刊,那麽話題就該重新回到原先的抉擇上了。
過了十幾秒鍾,李景均才先舔了舔嘴角,對陳省身問道:
“省身兄,你的想法呢?”
“.”
陳省身修長的食指在桌面上敲擊了幾下,最終整個人深吸了一口氣:
“景均,小楊,我準備回去。”
李景均聞言,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愕然。
他和陳省身相識也有接近二十年了,很清楚自己這位老朋友的性格——不同于數學上的才華出衆,陳省身在生活中一直都是個選擇困難症。
他很多時候連全麥面包和吐司都能猶豫半天,遑論回國這種關乎人生後半生發展的事兒了。
結果沒想到。
三人之中陳省身居然這麽早的就表了态,這可不想是他啊.
面對李景均的愕然,陳省身則輕輕笑了笑:
“景均兄,你爲何這樣看着我?”
“我如今也五十歲了,因奧本海默先生的邀請來到海對面,也過去了整整一輪。”
“海對面這邊啥都好,科技發達、節奏現代化、建築高大繁榮,但是這裏畢竟不是我們自己的家啊。”
說着說着,陳省身亦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十年前海外留學生歸國,當時我面對家庭和政治背景的顧慮所以拒絕了邀請。”
“如今小璞(陳省身的女兒)已經十一歲了,身體已經負擔的了歸國的颠簸,政治方面的顧慮我也打消了。”
“眼下既然有這麽個大家一起回國的機會我是覺得不能再錯過了。”
“其實這樣回國也好,我和老華那邊還有些事兒要勾兌勾兌呢。”
或許是被小楊之前那番話刺激到的緣故。
陳省身這位後世謎團重重的數學大佬,少見的表露起了自己的情緒。
後世說起那些建國後留在海對面的學者的時候,經常會用【貪圖海對面優渥生活】之類的句子去描述他們。
但實際上。
真正一心追求物質生活所以留在海對面的學者有是有,不過數量真沒那麽多。
根據海對面移民局官方統計的數據顯示。
1930-1945年在海對面留學的學者平均入籍時間足足長達11.3年,截止到1960年之前,畢業後三年内便入籍海對面的留學生人數隻有17人。
所以大多數留美學者的軌迹其實帶着很強的【遲疑性】,也就是各種因素的疊加下一點一點的朝海對面傾斜。
反倒是将來華夏強盛後,很多人鑽着法子也要潤到海對面。
而陳省身的經曆,便是典型的前者:
物流畢業的履曆讓他在政治方面長期有着極深的顧慮,這導緻在很多留學生回國的時候陳省身一直在懷疑與動搖。
同時衆多留學生回國的那段時間恰逢陳省身的女兒陳璞出生,陳省身擔心女兒和剛生産完的妻子坐太久船會出事,便最終決定留在了海對面。
接着再往後的故事就是所謂的砝碼疊加了,如果沒有今天這麽遭事兒,陳省身就将在一個多月後留在海對面。
至于他所說的老華指的則是華羅庚。
當初華羅庚曾經寫信勸說陳省身回國,不過陳省身最終因爲種種原因留在了海對面。
後來1955年兔子們評選第一批學部委員,陳省身的恩師孫光遠遺憾落選,陳省身便認爲這是華羅庚對自己的報複。
二人爲此還發生了一些小矛盾,好在後來還是說開了。
當然了。
這件事最終并沒特别影響二人的交情,遠遠沒有發展到小楊小李老死不相往來的程度——倒是陳省身和丘成桐的關系不是很好
接着陳省身又看向了李景均,問道:
“景均,你呢?”
“我啊?”
李景均聞言伸了個懶腰,目光悠長的看向了遠方的天空:
“我也準備回去,畢竟我和你們不一樣,我逃難來的嘛。”
“現在既然有了兩位大人物作保,我肯定就打算回國了。”
陳省身點了點頭。
李景均這話倒是沒啥問題。
李景均确實是所有留美學者中的絕對另類,這年頭留美學者裏頭爲物流工作過的有不少,但像李景均這樣的還真是孤本一個。
不過幸運的是。
如今國内主要領導已經知道了李景均的情況,還共同署名給他來了封親筆信,這種情況下他自然沒有不回本土的理由。
況且李景均的親朋關系也都在國内,據陳省身所知,自己這位好友對海對面的生活習慣、食物種類也并不是特别适應。
所以李景均的回答不算出乎陳省身的預料,這是最好猜的一個答案。
緊接着。
李景均和陳省身同時轉過頭,将目光鎖定了一旁的小楊。
“小楊,你呢?”
聽到兩位長輩的問題,小楊的臉上忍不住浮現出了一絲遲疑。
說實話。
别看現場三人中小楊是堅持最久才入籍海對面的華夏學者,但其實他的内心遠遠沒有他履曆那麽堅定。
例如在過去這些時間裏,他的父親楊武之就曾經多次遠渡重洋,想要将小楊給帶回華夏:
1957年到1962年夏天,楊武之三度在日内瓦和小楊團聚,其中也多次提到希望楊振甯能夠報效祖國的想法。
不過可惜小楊的母親羅孟華卻每次都不贊同兒子回國,其中在楊武之介紹道國内可以制造飛機的時候還說了一句話——【你不要專講這些。我摸黑起來去買豆腐,站排站了三個鍾頭,還隻能買到兩塊不整齊的,有什麽好?】。
于是小楊的回國之路就這樣磨着磨着中斷了。
當然了。
如果就這樣把責任歸結到所謂的‘慈母’身上,那麽對羅孟華來說也是不公平的——小楊本身的意願同樣不可忽視。
至少在當時那段時間,小楊并不太願意回國。
不過很微妙的是。
在小楊入籍後的第七年,他又主動提出了想要回國做貢獻,不過這個申請卻被與徐雲聊天的那位作家給勸解開了。
其中的心路曆程,大概也隻有小楊本人才懂吧
可惜後世看來,小楊.或許說老楊多半是準備将這段過往,以及他和小李的恩怨獨自帶進墳墓封閉了。
眼下這個時期随着某些變數的出現,小楊又一次面臨了回國與否的選擇。
而這一次.
他的答案會是什麽呢?
面對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自己的李景均和陳省身,小楊的臉色也漸漸開始變幻了起來。
雖然在原本曆史中他最終入了海對面的國籍,但這并不代表他對自己出生的故土就沒有任何情感——真要是那般無情,他不可能拖延了足足19年才在移民合同上簽字。
隻是原本每次都是海對面的砝碼重過了本土,而這一次卻是本土砝碼逐漸占據了上風.
趙忠堯.
陸光達.
楊武之.
一位位朋友親人的面容飛快的從小楊腦海中閃過,最終畫面定格在了去年父親楊武之送給他的那面國旗上。
盡管隻是記憶,小楊卻感覺到了國旗上傳來的熱度。
小半分鍾後。
小楊緩緩睜開了緊閉的雙眼,整個人深吸一口氣,做出了一個影響極其深遠的決定:
“景均兄,省身兄,我也和你們回國,咱們.”
“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