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街上偶遇海棠之後,趙靈音看林秀的目光就怪怪的。
他對這個青樓女子的态度,實在是太奇怪了。
而且,她有一次見到林秀的時候,他就在青樓裏,和那位青樓女子手拉手。
靈音的眼神看的林秀很不舒服,他主動問道:“是不是覺得我對陳姑娘太好了,她隻是一個青樓女子,我爲什麽給她銀子,還和她說那些話?”
趙靈音雖然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林秀看着她,說道:“陳姑娘是一個可憐人……”
她的身世,的确可憐,小時候父母爲了養活弟弟,把她賣給了大戶人家做丫鬟,在大戶人家,她因爲年輕貌美,被老爺惦記,夫人嫉妒,又将她賣給了青樓。
起初她抵死不從,後來被打罵了幾次,餓了幾日後,終究還是接受了命運。
林秀說完這些,才對靈音說道:“她們也不想以色娛人,哪位女子小時候,沒想過未來覓得一位如意郎君,擇一良伴終老,可她們沒有選擇,她們的命運,不由她們掌控。”
趙靈音不解道:“可她爲什麽不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呢?”
林秀反問道:“怎麽改變,努力接客賺錢,替自己贖身,這不更加是以色娛人嗎?”
趙靈音嘴唇動了動,最終沒能說出什麽來。
林秀則輕歎口氣,以色娛人的青樓女子,想要擺脫青樓女子的命運,卻隻能更加拼命的接客賺錢,這是一種諷刺,也是一種悲哀。
她是可憐人,但卻不是唯一的可憐人。
在這個世上,像海棠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他沒辦法幫助所有人,但海棠不一樣,若不是擁有她的能力,他在太子第一次派人刺殺時,恐怕就已經死了。
這是恩,得報。
林秀今天很罕見的和靈音說起這些。
她們這些從出生開始,就生活在上流社會,從未真正體驗過民生疾苦的豪門小姐,是很難真正體會到這些的。
林秀不想讓靈音成爲何不食肉糜的人,她其實很善良,隻是由于身份和見識,看不到一些東西,也想不到一些事情。
他看向靈音,問道:“還記得被秦聰害死的那個王氏女子嗎?”
趙靈音點了點頭,說道:“記得。”
林秀道:“不久之前,她的父親也死了,是走在街上,被馬車撞死的,乘車的是秦聰的弟弟,海棠雖然境遇可憐,但她還能掌控自己的性命,有些人,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掌控。”
他看了靈音一眼,說道:“跟我走走吧……”
兩個人一路從東城走到北城,趙靈音雖然生在王都,長在王都,但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裏。
這裏沒有她熟悉的一排排高門府邸,有的隻是破落的院牆,街道上也沒有青石闆,坑坑窪窪的,有些地方還有積水,遠遠的,也能聞到一陣腐臭難聞的味道。
有骨瘦嶙峋的孩子,在髒水坑裏跳來跳去,他們眼眶深陷,皮包骨頭,趙靈音從來不知道,人居然可以瘦成這樣。
林秀一邊走,一邊解釋道:“這裏還是王都,王都之外,很多百姓的生活,其實比這還不如,他們用盡全力能做的,也僅僅是活着。”
趙靈音看着周圍的一切,逐漸沉默下來。
兩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距離,從街道旁一個破落的醫館裏,走出一個抱着孩子的男人,一名頭發花白的老大夫看着他,說道:“這孩子的眼疾嚴重,或許會危及性命,但也不是不可醫,不過第一個月的湯藥費,就要一兩銀子,之後的幾個月,至少還要花五兩,如果隻是摘掉一隻眼睛,保住性命,十文錢就夠了,你回去好好考慮考慮……”
男子站在街頭,思慮了許久,才再次走進醫館,無奈的說道:“大夫,要不,就摘掉一隻眼睛吧……”
……
回到東城之後,在趙府門口,林秀對靈音說道:“這世上,這樣的可憐人還有很多,五兩銀子,就能換一隻眼睛,依然還是會有人換不起,今日我們看到了,才可以救下他,而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的人,這個世界,并非全部都如你平日裏看到的那樣……”
趙靈音沒有說什麽,沉默着走進家門。
他想要告訴靈音的,已經全都告訴她了,林秀也回到林府,和父母吃完午飯,休息片刻後,來到清吏司。
這些日子林秀都泡在異術院和武道院,來清吏司的次數要少一些。
柳清風的那條小黑狗,已經訓練的有模有樣了,他無論去哪裏都帶着,據說此狗還在某次案情偵破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如今在清吏司内,也小有名氣。
林秀來到清吏司之後,柳清風便迫不及待的來到案牍庫,和林秀交流訓狗的心得,這條狗的表現,還是不太讓他滿意,他的小黑,和林秀養的那條大黃狗,差距太大了。
此時,品芳閣中。
海棠将五百兩銀票遞給老鸨,說道:“這是我贖身的銀子。”
老鸨驚訝道:“你不是還差一百多兩嗎,這麽快就籌齊了?”
海棠沒有解釋,隻是道:“銀子給你,賣身契給我。”
老鸨歎了口氣,說道:“看來你是真的要走了,自從半年前那位公子來過,你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樓裏的姑娘,就你接客最勤,我還以爲你想開了,沒想到你是想走。”
海棠看着她,說道:“你當初買我的時候,才花了五兩,現在我給你五百兩,你也不虧。”
老鸨看着她,怒道:“你個無情的家夥,好歹也在樓裏待了這麽多年,這次走的這麽幹脆,就沒有一點兒留戀的嗎?”
海棠一臉的決絕,沒有半分留戀。
這個地方帶給她的,隻有無盡的痛苦,她隻想早點離開這個地方,去迎接新的生活。
那是她期望已久的生活。
老鸨看着她堅毅的表情,臉上的怒容逐漸消失,最終隻是輕歎了口氣,說道:“走吧走吧,走了好,走了好,趁你現在還有點姿色,出去找個老實人嫁了,等到人老珠黃,客人嫌棄再走,可就晚了……”
五百兩銀票,她隻收了四百兩,将最後的一百兩塞進海棠手中,說道:“這一百兩你拿着,盤個小店,做點營生,也餓不死……”
海棠收下銀票,對老鸨行了一禮,說道:“這些年,多謝媽媽照顧。”
老鸨轉過頭,擺了擺手,說道:“快走吧,趁我現在還沒有改變主意……”
海棠快步走到樓上,來到自己的房間,将那賣身契撕碎,投在火盆之中,看着火盆中燃燒的熊熊火焰,她長長的吐了口氣,整個人忽然輕松起來。
仿佛随着那火焰的跳動,連她曾經那不堪的過往,都一起燃燒殆盡。
她洗掉了臉上所有的妝扮,摘掉頭上的首飾,解開漂亮的發髻,隻是随意的将頭發挽起,整個人便從花枝招展,變的樸素簡單。
外面的平民女子,大都是這幅樣子。
從現在開始,她也是平民女子了。
海棠口中哼着輕快的小調,将一朵淡黃色的臘梅花插在頭上,這是她在青樓的後院采摘的,她簡單的收拾了一個小包袱,然後來到窗前。
鳥籠中,那隻畫眉還在叽叽喳喳的叫着。
海棠微微一笑,打開鳥籠,說道:“從現在開始,你也自由了……”
鳥籠剛剛打開,這畫眉就嗖的一下飛出去,它沒有回頭看一眼,徑直的飛向高空,喜悅道:“老子終于自由了!”
海棠噗嗤一笑,背起小包袱,離開房間,走下樓。
從現在開始,海棠這個名字,再也不屬于她了。
她叫陳玉,陳設的陳,玉石的玉。
她緩步走到青樓門口,再往前一步,便要踏出這個曾經帶給她無盡苦難的地方。
這時,幾道人影從門外走進來,其中一人看到她,立刻抓住她的手臂,笑道:“這不是海棠姑娘嗎,我們正要找你呢,今日,本公子可是給你介紹了一位貴客,隻要把他伺候好了,賞銀少不了你的……”
陳玉想要抽回被他抓住的手臂,但卻沒有成功,她隻能歉意的說道:“不好意思,鄭公子,我已經不做了,你們還是找其他人吧。”
那年輕人皺起眉頭,問道:“不做了是什麽意思?”
老鸨遠遠的看到這一幕,立刻跑過來,陪笑着說道:“哎呦,這不是鄭公子嗎,今兒個是刮了什麽風,竟然把您給吹來了,實在是抱歉,海棠剛剛已經贖身,以後不做這一行了,這樓裏比她漂亮,比她活好的姑娘多得是,您重新挑一個,我給您算半價……”
鄭公子瞥了她一眼,對海棠道:“早一天不做,遲一天不做,有什麽區别,今天你好好伺候這位貴客,我給你雙倍的價錢。”
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前段時間,隔兩天就照顧海棠的生意,他已經膩了。
隻不過前兩日他才結識了一位身份尊貴的朋友,此人和他是同道中人,但對方的愛好,有些奇怪。
他不喜歡尋常的青樓女子,隻對覺醒了異術的女子情有獨鍾。
可覺醒了異術的青樓女子,哪裏是這麽容易找的,身爲異術師,哪怕是那種弱小的能力,一般也不會淪落到出賣身體。
巧合的是,他正好認識一位自稱能聽懂獸語的青樓女子。
雖然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但總算有條線索,于是他今日就帶着那名貴客來了,他們專爲海棠而來,自然不可能白跑一趟。
說什麽不做這一行了,反正都已經做了那麽多次了,再做一次,有區别嗎?
對陳玉來說,是有區别的。
品芳閣的妓女海棠,已經死了,現在的她,隻是陳玉。
她十分抱歉的看着此人,說道:“鄭公子,真的對不起,我已經不做了。”
鄭建的臉色很難看,咬牙說道:“賤人,你真的想要我在貴客面前丢臉嗎?”
陳玉與他目光對視,雖心中畏懼,但還是堅定的說道:“我不做那種生意了,請你們放過我吧……”
此言一出,樓内的氣氛,陡然變的緊張。
“嘿嘿,鄭建,剛才還說是你的老相好,人家可是一點兒都不給你這位老相好面子呢?”
“是你自作多情了吧?”
“不就是一個妓女嗎,居然裝起清高來了……”
鄭建臉色難看至極,他身旁的一位青年,臉上則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說道:“有意思,本來我還沒什麽感覺,現在對她,倒是越來越感興趣了……”
海棠一個人無助的站在那裏,品芳閣的大門,就在她面前幾步遠處。
邁出那道門,她便徹底自由了。
但就這幾步,對她來說,卻宛如天塹。
王都上空,一隻畫眉重獲自由,振翅高飛。
它距離飛過那道高聳的城牆,隻需再揮動幾下翅膀。
片刻之後,它将重回山林的懷抱。
但就在這時,下方某條街道上,站在某位權貴子弟肩膀上的一隻獵鷹,銳利的眼睛忽然轉了轉,随後便煽動翅膀,沖天而起。
唳!
一聲悲鳴過後,點點鮮血,灑落長空。
……
清吏司。
林秀和案牍庫的幾名文書,還有柳清風一起,在圍着爐子吃火鍋。
随着年關将近,天氣也越來越冷,朝廷每個月都會給各大衙門發一些補貼,用來購買爐子,木炭等取暖。
天氣冷,衙房的官員不想出去,有時候就幹脆買點肉和菜,在衙房裏涮着吃。
林秀來的很巧,正好可以蹭頓飯。
雖然他已經吃過了,也還是加雙筷子吃了幾口。
吃飯的時候,他問柳清風道:“令堂的身體好些了嗎?”
柳清風臉上露出笑容,說道:“好多了,雙雙的姑娘的醫術真的神奇,我娘喝了她開的幾服藥,現在已經可以自己下地幹一點兒活了,這件事,還要多謝林大人。”
林秀擺了擺手,說道:“都是同僚,不客氣。”
要說謝,林秀應該謝柳清風才對。
沒有他的目之異術,林秀也不可能在武道上表現出這種天賦,想起此事,林秀對柳清風道:“柳主事,你有沒有試過修行武道,你的異術能力,和武道相得益彰。”
柳清風不好意思道:“說來慚愧,武道院的教習,也曾經找過我,說是我的能力,若是修行武道,會比别人更有優勢,但試過後才發現,普通武者的動作,在我眼裏雖然很慢,可是我的身體無法跟上目力,所以沒辦法修行。”
林秀隻是随口一問,聽他說完,并沒有在這個話題繼續。
的确,單獨的目之異術,是沒辦法修行武道的,眼睛跟得上,身體跟不上的感覺很難受,他們修行武道,甚至還不如普通人。
這種異術,還要加上速度或者力量的能力,才能轉化爲真正的武道天賦,或者等修行到地階之後,身體可以跟上眼力,基本就能做到同階無敵了。
和他們閑聊了片刻,林秀便打算去武道院繼續練槍,适應适應他的新兵器。
走出衙房時,他看到兩名捕快擡着一具用白布遮蓋的屍體進來。
“哎,可惜了。”
“我就想不明白,她這是何必呢?”
“明明隻是一個妓子啊,老老實實的陪客人睡一覺就好,幹嘛要想不開?”
“我也想不通,剛烈的女子我見過,剛烈的妓女……聞所未聞啊。”
……
兩名捕快一邊走,一邊感慨,他們的身後,還跟着一名女人,那女人哭哭啼啼的,林秀認識她,她是品芳閣的老鸨。
不知爲何,林秀心裏猛然一緊。
“等等。”他伸手叫住了那兩名捕快。
兩名捕快停下腳步,問道:“林大人,有什麽事情嗎?”
林秀緩步走到他們跟前,幾次伸手,想要掀開那白布,卻隻是伸到一半就收回來。
一名捕快看着他,勸道:“林大人,還是不要看算了,這女子是觸壁而死,頭骨都碎了,樣子實在是慘不忍睹。”
兩人說完,就匆匆的擡着屍體前往公堂。
發生了人命案子,郎中大人已經開堂了,他們要帶着屍體和證人趕緊上公堂。
片刻後,清吏司公堂。
堂下的一名年輕人,指着地上一名女子的屍體,望向上方的清吏司郎中,不滿道:“我說大人,那麽多人都看到,是她自己撞牆而死的,我連碰都沒有碰他,你讓我來這裏,不合适吧?”
清吏司郎中淡淡道:“難道不是因爲你逼她,她才自盡的嗎?”
那年輕人臉上露出可笑的表情,說道:“大人,她是妓女啊,妓女陪客人睡覺,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我花銀子點了她,她自己卻撞死在青樓,正常人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情,我覺得她一定是有病,這種事情,你們總不能怪在我頭上……”
清吏司郎中問道:“可本官聽說,你逼迫她時,她已經贖身從良。”
“誰說的?”年輕人皺眉道:“老鸨你說,她是不是從良了?”
老鸨和年輕人目光對視,立刻就移開視線,搖頭道:“沒,沒有……”
品芳閣惹不起文昌伯公子,更惹不起另一位貴人,雖然她也爲海棠不平,但她不想死,也不想品芳閣化爲烏有。
年輕人再次望向清吏司郎中,說道:“看吧,連老鸨都說她沒有贖身,我看她純粹就是有病,既然真相已經大白,我可以回去了吧?”
清吏司郎中看了他一眼,說道:“既然此案與鄭公子無關,待文書詢問你一些問題,記錄完案情卷宗之後,你就可以離開了……”
清吏司,停屍房。
林秀還是掀開了那張白布,白布之下,是一張他并不陌生的臉。
那張原本十分清秀的臉,此刻因爲布滿了血污,顯得有些可怖,不久之前,她還說要開一家豆腐鋪,林秀也要說照顧她的生意,但現在已經沒有機會了。
林秀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将那白布緩緩蓋上。
沒有人發現,她插在頭上的一朵臘梅,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
案牍庫門口。
三名文書在互相推搡。
“你去。”
“你去……”
“上次就是我,這次輪也該輪到你了。”
“屁話,上次的人能和這次比嗎,這種苦差事,我才不幹……”
那青樓女子的案子已經審完了,現在隻要按照流程,詢問一遍文昌伯公子鄭建,就可以結案,但清吏司三名文書,誰也不願意幹這個差事。
對方可是王都排得上号的權貴子弟,看他剛才在公堂上的樣子,連郎中大人都不放在眼裏,更何況是他們,稍有一句話說錯,恐怕就得倒黴了。
這時,一道人影走過來,說道:“大家都不願意的話,還是我去吧。”
見到林秀主動站出來,三人當然樂意至極,林秀和他們不同,他的父親可是二等伯,隻比文昌伯低一等,這個差事,他來幹是最合适的。
徐文書如負釋重,說道:“辛苦林大人了,下次我們請你吃涮鍋……”
林秀走進案牍庫,取了筆墨和紙張,走進裏面的一處小房間。
鄭建回頭看了他一眼,皺眉道:“怎麽才來,有什麽問題快點問,問完了本公子還有要事。”
林秀将筆紙放下,淡淡道:“急什麽,趕着去投胎啊?”
鄭建聞言,面露愠色,說道:“混賬,怎麽說話的!”
林秀看了他一眼,說道:“别和我來這套,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林秀,平安伯之子,趙靈珺是我未婚妻,我平時也偶爾來清吏司兼職案牍庫文書,今天我來記錄你的案子。”
鄭建雖然沒有見過林秀,但卻聽過他的名字,見他是和自己一樣權貴子弟,立刻笑道:“原來是林兄啊,久仰久仰……”
即使他的父親爵位比林秀的父親爵位高一級,但誰讓這林秀有一個厲害的未婚妻,他倒也不敢端着架子。
林秀看了鄭建一眼,說道:“别說廢話了,今天到底怎麽回事?”
鄭建擺了擺手,說道:“哎,别提了,說起來也是晦氣,誰想到那女人是個瘋的,我就是讓她陪一陪黃國公家的二公子,誰料她居然直接撞死了,你說說,這種人是不是瘋子,她是個妓子啊,妓子不就是陪别人睡覺的,我又不是不給錢,她在那裏裝什麽裝……”
林秀沉默了許久才道:“可是我聽說,人家已經從良了?”
鄭建一臉晦氣,說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說她早上還在接客,下午說從良就從良,一個肮髒的妓子,還裝起貞潔烈婦了……”
來到這個世界以來,林秀做的最後悔的事情,恐怕就是給了海棠二百兩銀子。
倘若她沒有攢夠贖身的錢,也就不會有後面的這些事情。
鄭建想不明白的事情,林秀明白。
她爲自己贖身的那一刻,就已經不再是青樓女子了。
哪怕是死,她也不會讓身體再次被人玷污。
她甚至比清白人家的女子更在乎這些。
但這些事情,有些人永遠不會懂。
鄭建抱怨了一番,就再次看向林秀,說道:“林兄,你快點啊,我晚上還在摘月樓約了黃公子吃飯,不能遲到……”
林秀輕歎一聲,說道:“這頓飯,你恐怕沒機會吃了。”
鄭建詫異道:“你什麽意……”
他話未說完,眼睛就猛然瞪大,雙手捂着喉嚨,鮮血從指縫不斷溢出,他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林秀,瞳孔逐漸渙散,失去生機的身體,無力倒地。
臨死之前,他也沒有想通,林秀竟然敢殺他,林秀爲什麽要殺他!
林秀手中,一把匕首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
幾片臘梅花瓣,從空中緩緩的飄落在地上,逐漸被染成血色。
林秀臉上平靜的表情,在下一刻變成了驚恐慌亂,他後退幾步,大聲道:“殺人了,殺人了,快來人啊!”
他的驚叫的聲音落下沒多久,就有數道人影從外面狂奔而入,柳清風第一個沖進來,問道:“林大人,發生什麽事情了?”
然而,當他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鄭建時,面色猛然大變,伸出雙臂,擋住後面的人,同時大聲道:“所有人後退,後退!”
然後他迅速看向林秀,說道:“林大人,您就站在那裏,千萬不要動!”
文昌伯的兒子死在了清吏司,是一件無比嚴重的大案,得到消息後,清吏司郎中匆匆趕到,震驚的看着倒在血泊中,氣息全無的鄭建,然後目光立刻望向林秀,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鄭公子是怎麽死的!”
林秀臉色蒼白,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正在詢問他關于此案的細節,鄭建忽然捂住喉嚨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鄭建死的時候,隻有林秀在他身邊,林秀自然也是具有最大嫌疑的那個。
但他的嫌疑,很快就被洗清了。
因爲……,沒有兇器。
仵作查驗過鄭建的屍體,他的死因是脖子上的一道緻命傷,他是被人一劍封喉。
捕快們已經搜查過林秀的身上,他身上什麽并沒有兇器,而這一眼就能望穿的小房間,以及整個案牍庫,都沒有發現兇器。
考慮到林秀的能力是冰,他可以凝聚出冰刃來殺死鄭建,可柳清風以目之異術查看過,整個房間,沒有留下一點冰屑,如果林秀是以冰刃殺人,一定會在現場留下痕迹。
冰之異術,可以憑空造冰,但不能令冰消失。
種種線索表明,他和鄭建的死無關。
這時,那仵作也有了發現,他指着鄭建屍體上的幾片花瓣,說道:“大人,花瓣,有花瓣,是那個女刺客幹的!”
一劍封喉,在案發現場留下花瓣,這是那位會隐身的女刺客,慣用的殺人手法。
至此,此案便沒有什麽懸念了。
用腳猜都能猜到,是鄭建逼死了那名青樓女子,碰巧被那位女刺客看到,于是追到清吏司,殺了鄭建,爲那青樓女子報仇。
半年之前,忠勇伯之子秦聰,死因也是這樣。
就在案發現場的林秀,什麽也沒有看到,眼睜睜的看着鄭建死亡,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因爲那名刺客的能力是隐匿,在隐身的狀态下,林秀當然看不到她。
清吏司郎中看着林秀,說道:“此案和你沒關系,讓你受驚了。”
林秀搖了搖頭,說道:“我沒事,但那女刺客實在太猖狂了,竟然敢在清吏司動手,一定得盡快抓住她才是……”
清吏司郎中道:“這就是異術司的事情了……”
因爲那名女刺客每次作案,都會在現場留下痕迹,鄭建的屍體上發現了花瓣,又是被一劍封喉,是誰做的再明顯不過,此案很快就了結了。
對于這種案子,清吏司隻管查出兇手,至于抓人,那是異術司的事情。
鄭建的屍體很快被人擡走,現場的血迹也被清理幹淨,但清吏司卻并不平靜。
一等伯之子死在了這裏,郎中大人要給文昌伯,給朝廷一個交代。
至于捕快衙役們,也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四處搜尋那女刺客的蹤迹,萬一她還沒有離開,将她抓到,可是有着一輩子都花不完的賞銀。
柳清風靠在案牍庫門口,看着站在院中失神的林秀,目中異色一閃而過。
包括郎中大人在内,清吏司所有人都認爲,是那女刺客殺死了鄭建。
但隻有他知道,鄭建死時,那房間之中,沒有第三個人的腳印。
那女刺客想要做到這一點,除了會隐身之外,還要會飛……
這個秘密,他不打算告訴任何人。
他緩步走到林秀身前,小聲說道:“林大人被吓到了吧,其實也沒什麽,鄭建本來就該死,那女刺客,也算是爲民除害了……”
……
案牍庫中,徐文書在詢問品芳閣老鸨有關那名妓子的事情。
他鋪開一張紙,提筆問道:“你們樓裏死的那個妓子,叫什麽名字來着?”
老鸨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連忙說道:“海棠,她叫海棠。”
徐文書寫下這個名字,一道人影從旁走過來,說道:“她叫陳玉。”
老鸨也像是想到了什麽,立刻說道:“對對對,他以前是叫做陳玉來着……”
徐文書看到紙上已經寫下的“海棠”二字,擡頭看着林秀,說道:“反正都一樣,寫都寫了……”
林秀搖了搖頭,說道:“不一樣。”
她曾經說過,她不喜歡海棠這個名字,那是别人給她取的。
她叫陳玉,這是她自己的名字。
徐文書歎了口氣,隻好将那張紙團成團丢掉,重新取了一張紙,寫道:“妓女陳玉……”
林秀再次說道:“民女陳玉,她已經爲自己贖身了。”
徐文書一愣,問道:“不是說沒有贖嗎?”
老鸨趕忙道:“贖了贖了,下午剛剛贖的……”
徐文書将剛剛寫了四個字的紙再次揉成團,取了一張紙,幹脆将筆遞給林秀,說道:“要不,還是林大人來寫吧……”
将這差事扔給林秀之後,他就踱步出了案牍庫。
那老鸨看着林秀,思索了片刻,忽然說道:“大人,我記得你,你不就是半年前來過我們樓裏的那位公子,這半年來,海棠天天惦記着你……”
她說着說着,聲音逐漸小下來,問道:“她贖身的的錢,就是公子給她的吧?”
林秀道:“是我害了她。”
老鸨連連道:“公子,您可千萬别這麽想,海棠死的時候,是帶着笑的,您若是因爲她的死而自責,她會死不瞑目……”
她歎了口氣,說道:“她是個苦命的丫頭,以前出賣身體,是爲了生活,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給自己贖身之後,就是清白女子了,就算是走,也是清清白白的走的,您不用爲此自責,我想,她也不願意看到您自責……”
……
“兒啊,我的兒啊!”
“你死的好慘!”
“你怎麽能讓爹白發人送黑發人!”
“該死的刺客,老夫若是抓到你,一定要将你碎屍萬段!”
“文昌伯節哀……”
“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
“那女刺客出手很快,令公子走的應該沒有痛苦……”
……
清吏司院中,得到鄭建死訊,匆匆趕來的文昌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清吏司的幾名官員,在一旁小聲安慰。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林秀隻是覺得他們吵鬧。
他邁步走出清吏司,鼻尖忽然一涼。
林秀擡起頭,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空飄落下來。
下雪了。
今年冬天,京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文昌伯之子鄭建死了,這件事情,無論是在百姓,還是權貴間,都引起了不小的議論。
很少有人知道,這件案子裏,也死了一名妓子。
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也沒有人在乎她受了什麽冤屈,因爲她本來就是一個無名之輩。
王都像她這樣的人太多太多,并不值得人們議論。
這場雪下的不小,一會兒的功夫,地面上就出現了薄薄的一層雪花。
林秀踩在雪花上,身後很快便留下了兩行腳印。
此時的他,并未發現,就在他身後十幾丈遠的地方,已經積攢了一層雪花的地面,一行腳印,憑空出現……
這個劇情是一個比較重要的轉折,前面一些伏筆在這裏收線,後面的劇情也由此引出,起的是承上啓下的作用,不太适合分章,我就三章九千字合一起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