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子心内一苦,垂下眸來,眼淚***辣地盈了滿眶。殢殩獍曉
而甯震謙,鼻尖泛酸,扭開頭去,模糊的視線,看不清窗外天空的顔色。下一個?再也不會有下一個了……
“來,孫媳婦兒,來喝一口,是要奶奶給你喂嗎?”甯奶奶含笑慈愛地問道。
陶子怎敢當?連連搖頭,眼淚卻在搖晃間噗噗直落,滴進湯碗裏甾。
“哎喲,傻孩子!”甯奶奶歎道,“可不許哭!哭多了對眼睛不好,老了你可就會吃虧!小震!還不來給你媳婦兒擦擦淚!”最後一句,是對甯震謙說的,略帶嚴厲的語氣。
甯震謙一雙眼睛泛紅,聽話地走了過來,粗糙的手指輕輕蹭着她的面頰,熟悉的粗糙感和氣息,非但沒有擦去她的淚,反讓她的眼淚止不住地越流越多,無可抑制……
淚水潤濕了他的手指,疼的卻是他的心,長臂一伸,不顧及奶奶和兩位嬸嬸都在身邊,将她摟入懷裏,如果可以,他多麽希望,在這樣的時候,他們可以相擁取暖,多麽希望,他的懷抱,還可以給她哪怕一絲安慰,然,她還需要嗎?隻怕,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推開他,推得遠遠的…萬…
隻是,現在的她,太過虛弱和無力,才會任由他摟了,在他懷裏哭泣?
陶子靠在他胸口,一動也不想動。
這許久以來,小囡是她生活裏全部的重心和動力。在這剪不斷理還亂的局面裏,她看不清自己的心,辨不明别人的意,唯一知道的,就是她還有小囡,小囡是真正屬于她的人兒,爲了小囡,她必須堅強,她必須努力地吃,好好地睡,她必須積極地面對她的人生,可是,小囡突然沒有了,她的重心、她的方向、她的依靠在哪裏?
她不知道……
仿佛世界突然坍塌了一般,随着那一聲轟鳴,她也化作了碎片,散落一地……
沒有力量,再将自己靈魂的碎片一片片拾起,沒有力量,再将靈魂合攏站起,隻剩這空空的軀殼,在他胸懷這唯一的依托下,如飄浮在一望無際的大海,浮浮沉沉,暗雲壓抑,看不到岸,也隻有在這依托下,才讓她還得以存活,不緻下沉,永久溺亡……
“哎,這小兩口……”甯奶奶感慨于兩人抱頭而哭,歎息,這兩小家夥……不過,人生原本如此,看透人間喜怒哀樂的甯奶奶深知,無論悲喜,隻有貼得最近的兩個人才能彼此安慰,因爲雙方都愛着對方的愛,痛着對方的痛,本不欲打擾這對小夫妻此時的擁抱,然,再等下去,這湯就要冷了,回鍋可就味兒不正了,于是道,“小震,媳婦兒營養重要,給你媳婦兒喂了吧。”
甯震謙悲戚之餘,更擔心她的身體,于是欲把她從懷裏扶起來。
可是她不想動。吃飯也好,喝湯也好,哪怕醫生檢查也好,她都不想理會,唯一想做的,就是靜靜地靠着某個可以依靠的點,聽悲傷化作眼淚流淌出來的聲音,靜靜的,依靠着就好……
所以,當被扶起的那一瞬間,些微眩暈,使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抱住她剛才的依靠,然,最終,還是被扶着坐正了。
熱熱的一口湯,由他喂到嘴邊,伴随着他略略沙啞的聲音,“來,喝吧。”
她再一次淚流,她不要喝湯,不要!爲什麽沒有人知道?
然而,溫熱的湯水還是喂到了她嘴裏,隻是,分明濃香四溢的湯混着淚水,卻是如此苦澀的味道……
看着她吃了東西,甯震謙懸着的一顆心才終于落了下來,趁着她此時在奶奶面前乖,又給她喂了一小碗粥,還有奶奶做的蛋羹,和尋常的不同,是他幼時最愛吃的東西。
陶子腦子裏一片混沌,隻是木然地吃下甯震謙喂給的東西,吃到嘴裏是什麽味也辯不出,一口一口地吃,一口一口地充實着身體裏缺失的那一塊,仿佛找到了又一條新的慰藉的方法,甚至不知饑飽,隻要甯震謙喂,她全都接着,完全無意識地機械地接着,仿佛吃的越多,就能将小囡離開的空洞填滿,至于奶奶和兩個嬸嬸說了什麽,她一點也不知道……
直到奶奶要走了,她才從恍惚中醒來,對于奶奶說的話木然點頭,事實上,仍然不知奶奶說了什麽……
甯震謙把奶奶和嬸嬸送到門口,眼眶裏濕濕的,啞聲哀求,“奶奶,您别回去,每天來……”
對于孫子的請求,甯奶奶自然是答應的,難過之餘也勸着孫子别悲傷,承諾自己會每天來看孫媳婦兒。
“奶奶,你每天做菜來,囡囡喜歡吃您做的。”入院以來,獨見陶子今天才吃了點東西,甯震謙誤以爲是奶奶做的合陶子胃口。
“好好好!”奶奶頻頻點頭,“隻要你們倆好,奶奶做什麽都高興!”
奶奶走了之後,嚴莊就來了。
有母親在這裏,甯震謙便出了病房,免得囡囡看見自己又添堵,隻是,無法放心離開,仍是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
陶子始終郁郁寡歡,嚴莊也無法讀懂陶子的心思了,更不知自己的存在對陶子而言是不是刺激,也許陶子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甯家的人,可也不便随意做主,于是,試着問,“桃桃,要不要通知你母親來?”
雖然知道陶子和林芝之間有隔閡,但林芝是真心對她的,而且畢竟母女之間,血緣情深,這種時候,也許親人的撫慰比較重要。
陶子躺着,隻是微微搖頭。
嚴莊無奈,隻得放棄這個念頭,自己來照顧陶子,雖然面對陶子,她心裏無比難受。
陶子現在很怕睡着,因爲一睡着就會做夢,會夢到小囡。
原本還隻是一個小小胚胎,可是,陶子在平日裏對小囡賦予了太多的想象和寄托,以緻,隻要一合眼,眼前就全是小囡的幻影……
可是,這麽靜躺着,身體又虛,想強撐着不睡如何可能?
漸漸的,還是進入了夢裏。
如她所料,小囡又準時在夢裏出現了,在一片血色汪洋裏哭着喊着叫媽媽,“媽媽,快來救我……媽媽,不要丢下我……”
陶子拼了命地往那片汪洋裏跑,流着淚念着,媽媽沒有丢下你,媽媽就來救你……
可是,爲什麽夢裏的她會溺水?她分明會遊泳的啊!然,落入那片海水般洶湧的血海中,卻完全地像隻旱鴨子一般往下沉,水,帶着血腥味兒,一個勁地往她鼻子裏灌,這種感覺很熟悉,也很難受,就和六歲那年第一次跟着糖糖哥下河遊泳一樣,咕嘟嘟往水裏沉,河水灌了她滿鼻子滿耳,窒息得她快要死去……
一如六歲的她那般,她努力亂蹬,努力大喊,“救我……糖糖哥……救我……糖糖哥……糖糖哥……”
隻記得那一年夏天的那一刻,他是她的神,是她的救星,是她的依靠,是她所有的所有,是她後來在每一個艱難孤寂的時刻想起的唯一的溫暖……
不知爲何,她和小囡忽然變成了同一個人,她呼喚糖糖哥的聲音也變成了小囡的奶聲奶氣,沉浮在血一般的水裏,嬌嫩而撕心地哭喊着,“爸爸……救我……爸爸……救我……爸爸……爸爸……”
嚴莊守在陶子身邊,忽然發現沉睡中的陶子面色異樣,呼吸粗沉,全身汗水直冒,嘴裏還在喃喃地念着什麽,聽不太清楚,料知是她做噩夢了,輕搖着她呼喊,“桃桃?桃桃?醒一醒!醒一醒!”
喚了兩次,沒有用之後,便叫門外的甯震謙,“小震,小震!你來看看!桃桃做噩夢了!”
甯震謙拔腿就奔進房間,果然見她十分痛苦的樣子,馬上坐在床邊,把她拉起來抱進懷裏,輕撫着她汗濕的發絲,吻她的額頭,柔聲呢喃,“囡囡,不怕,不怕……”
聽得她在夢呓,凝神細聽,卻是在呼喚“爸爸……”
他心内一酸,他,再也不是她心裏最需要的那個人了……夢裏的她,定然是害怕的,所以才要尋求保護,所以她才想要找爸爸,爸爸這個詞,于孩子而言,是保護神,是山一般的依靠,可是,她沒有爸爸……
她孤苦的身世,她在他懷中瑟瑟發抖惶恐不安的樣子,深深刺痛着他的心,刺傷了他的眼,他收緊了胳膊,将她貼得自己更近,眉心苦痛地緊皺,嘴裏依然重複地喚着她的名字,“囡囡,囡囡,囡囡……”
夢中溺水的她,感到忽然全身一輕,似乎被人從水中提起,而後,便落入一個寬厚的懷抱,又好似趴在堅實的陸地,總之,不再有颠沛浮沉,不再有窒息憋悶,仰面而來的新鮮空氣和熟悉的氣息讓整個心肺舒暢無比……
她不知自己的角色到底是什麽,是囡囡,抑或是小囡?影像在她的意識裏交疊重合,隻覺身體所依的那一片堅實,讓人心安,讓人沉溺,她下意識地伸出胳膊,擁抱那安甯的依靠,嘴裏模糊不清地呢喃了兩聲,“糖糖哥……爸爸……”,而後,沉沉地,安穩地,睡去……
自入院以來,陶子總是睡睡醒醒,被夢魇攪得無法安甯,而這,是入院以來,睡得較爲安穩的一覺,一直是由甯震謙抱着。
甯震謙亦見她難得睡得如此香,唯恐驚動她,自始至終,一動不動。
嚴莊看着這兩人,唯歎命運弄人……
睡醒,已是下午,陶子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熟悉的軍綠色,心中一凜,頓時完全清醒過來,不知自己爲何在他的懷抱裏,本能地松開手,驚恐地看着他。
這樣的眼神和動作,甯震謙看在眼裏,心頭跟潑了苦水一般,睡時如嬰孩般乖巧黏人,醒來,卻是這般避之不及,如同他是蛇蠍一樣……
亦痛苦地松開她,啞聲對嚴莊道,“囡囡衣服全汗濕了,給她洗洗,換身衣服。”
說完,便識趣地走出了病房,如果不再需要他,如果他的存在于她是苦痛,那麽他便消失便是……
陶子怔怔地看着他走出病房,心中一股難言的痛,卻說不清是爲了什麽……
“桃桃,來。”嚴莊要給她擦洗。
她反應過來,下床,“媽,我自己去,沒這麽嬌弱的。”
走進浴室,褪去汗濕的衣服,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雖然這裏從來就還不曾鼓起來過,但是,一直以來都是有着充實的内容存在的,她每一步謹小慎微,唯恐驚吓到了腹内最珍貴的那顆珠,然,最終……
悲從心起,任流水嘩嘩在皮膚上流淌,出了神……
直到嚴莊來敲門,很大聲地叫她的名字,“桃桃!桃桃你沒事吧?”
陶子才恍然醒覺,不知在浴室裏已經發了多久的呆了,可是,頭腦卻是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麽……
“媽,我沒事……”哽聲答應着,加速沖了沖,穿上幹淨衣服出來。
浴室門口,嚴莊焦急地在等待,見她出來,才算松了一口氣,而病房門口,卻有一個身影往外一縮,倉促間,似乎看見他憔悴而倉皇的臉……
心内如堵了塊石頭般,愈加哽心沉重了……
剛出來,嚴莊便令她躺上/床去,随後而來的又是熱騰騰的湯。
看着嚴莊執着的樣子,她暗暗歎了口氣,自己接過碗來喝了,怎樣都是活着,沒有什麽是她接受不了的了……
喝着湯的同時,看見嚴莊端了碗飯出去,然而,又一臉憂郁地端了回來。
這一幕,讓她心頭微微一頓,他一直還沒吃東西嗎?這個念頭萦繞在心口,就像一隻蜜蜂,始終嗡嗡嗡地圍着她轉一樣,讓她不得安甯……
就這般在醫院養息着,一直養了一周。
這一周裏,奶奶每天做了菜來看她,保姆回來了,和嚴莊輪流在醫院看護她,即便嚴莊在醫院的時候,也是十分忙碌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唯有甯震謙,幾乎不踏進病房半步。
可是她知道,在她睡着的時候,總會有一個人影來到床前,默默地駐足,默默地凝視她的睡顔,有時候,還會有幹燥粗糙的手撫摸她的臉……
是的,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隻是,她不知道怎樣面對這樣一張臉,相對,湧起的隻有不堪回首的回憶,那是折磨,是痛苦。
都說一份痛苦兩個人分擔便會變成半分痛苦,可于他們則不然,那份痛苦會翻倍會乘十,會無限制擴大……
不如逃避,逃在自己的世界裏,讓自己默默地把淚水吞回去,獨自承擔屬于自己的那一份痛……
出院的那天,她終于看清了他,就在病房門口,孓然站立。
短短七天,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原本合體的,用力的時候可以看見肌肉輪廓的軍裝在他身上已經松松垮垮,因爲瘦,顯得人更加的黑,膚色竟憔悴到不堪入目,滿眼的紅血絲,腫脹的下眼圈,還有下巴密布的胡子,足可以見證他這一周過得有多糟糕……
他這是在懲罰自己嗎?
何必……
隻那一眼,便讓她不忍再看下去,心裏如紮了根刺,一撥,悶悶地痛。轉開臉,眼淚濕了眼眶,嘶啞的一聲,“走吧。”
他走過來扶她。
她并沒有那麽虛弱,完全可以自己走,下意識避開。眼角的餘光,卻看見他伸出來的手微微一抖,在空中短暫停留,而後,無力地垂下……
她大步朝外走去,再無法面對這樣的情景,眼淚一路噗噗直落,滴落在身前的地闆上。
那個曾用生命愛過的人,我們爲什麽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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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昨天的,今天還有一更,晚上準時來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