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蔭、營房、操場,被鍍上一層幹淨清透的輝澤,世界仿佛被清洗過一樣,空氣裏淡淡的高原香,沁人心脾。
高原是有香味的。
那是專屬于高原的氣息。是高原陽光之精華日積月累凝成的芬萃,于草木間,泥石裏,牆檐角,靜靜凝蘊靜靜揮發;是高原的風,高原的雪,高原的月,相互滲透,彼此浸潤,日久月長釀郁的清氛,或濃或淡,恒久綿長;是層巒疊嶂的靈氣,是雨沐煙薄的沁馨,是時光流轉的累澱,是滄海桑田的沉積,是高原,獨一無二的記憶……
如果,這隻是一個極平常的高原夜晚,她會和他一起享受這迷人的高原夜晚,享受這獨有的高原香,然,當她跟随着甯震謙來到操場,目睹躺在草地上的他,和那蒼蒼墨草與流灰淌銀的夜融合成一色,空氣裏所有流淌的草木淡香月光清芬盡數湧進她鼻息裏,堵得她無法呼吸,堵得她胸口發痛…辶…
猶記當初,她初來乍到,他亦是這般仰天而躺,一樣的月光,一樣的群山,不一樣隻是冬寒夏暑,彼時她和他,隻道是尋常,何曾想過一寒一暑之間,便是永遠了……
清清月華,夏蟲呢哝,這,是蟲兒亦在他話别麽?
她放輕了腳步,恐驚了草蟲與他的對話澌。
終在他身邊,與他并肩仰天躺下,頭頂那一片墨黑的天空,便開始旋轉起來。
她知道,這是酒精再起作用了。
她的酒量,一向不佳。而剛才,竟然陪着他一口氣空腹連飲了三大杯!沒錯兒,是大杯!這些好爽的爺們,就連喝起酒來,那容器都不含糊,而今天,那杯子還她親手奉于他的!
她不能喝酒,重傷初愈的他,亦然……
而她真是瘋了,才會允許他喝酒,并且,自己還陪着他喝……
可是,那樣的情形,那樣的情誼,她不瘋都難……
人的一生,總會有那麽幾個沖動的時刻,明知是錯,仍然會去做,且錯得無怨無悔……
是以此時回想,若剛才的事再發生一次,她仍然會這麽做,仍然會毫不猶豫捧出酒杯來,陪同他一起喝下這三杯叫做情深意重的酒,她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了,世界上沒有一種感情可以替代戰友情,而她竟然如此慶幸,此時此刻,她可以陪在他身旁,和他一起體會并見證,那比酒更濃比酒更醇的屬于男人之間的感情!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多言的人,此時,更加沉默了,就連呼吸都那麽輕那麽淺,仿佛靈魂已經飄離,和這大山融爲一體……
人類發明了語言這個東西,讓溝通成爲一件容易的事,然而,有些時候,語言卻是多餘的,比如現在。
她想,此時此刻,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寬慰他,也不需要任何語言。
沉默的他,已經進入他自己的世界,或者,他在和群山對話,或者,他在和草地對話;或者,他在和軍營對話,又或者,他在跟身邊的她對話……
而她要做的,隻是陪在他身邊而已,陪在他身邊,兌現自己的諾言,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離開他,天崩地裂也不離開……
她相信,即便她一句話也不說,他定然會懂得她此刻守在他身邊的意義,一定能懂……
涼風漸漸侵襲,她的眼皮越來越沉重,而他,還是悄無聲息。
他睡着了嗎?
她忽然想到了什麽,或者比躺在這裏更适合發洩他此時的心情……
忍着不勝酒力的眩暈,她努力站起,小跑至跑道上,大聲喊道,“立——正——”
初時,他仍然躺着,沒有反應。
她不死心,覺得自己好像沒喊對……
于是,左手握拳大小臂90度,右手握拳伸展,再一次大喊,“s團——集合——”
終于,草地上的他動了動,而後站起了身,遠遠地凝視着她,不知她在玩什麽花樣。
她氣沉丹田,用最足的中氣沖着他喊,“集合——甯震謙!你還在磨蹭什麽!”
忽的,那方才還似昏昏欲睡困獸般的男人瞬間化成了獵豹,閃電般的速度奔到她面前,以她從未見過的标準的完美的軍姿站在她面前,聲音中氣十足,響徹雲霄,“s團甯震謙報到——”
她不曾見過列隊時的他,原來比她想象中更挺拔,更威武,更帥氣,更莊嚴,更……
不,她已經想不出詞來形容眼前的他,隻覺得,即便把全世界所有最美好的形容詞都堆砌起來,亦不能形容出她心中他的萬一……
他是她仰慕的神,是她摯愛的人……
告訴自己不能給他丢臉!即便自己不能成爲和他一樣挺拔的樹,也要做一隻昂首挺胸的小鹌鹑!
是以站直了身體,挺起了胸膛,大聲喊道,“立正——”
輕輕“啪”的一聲,他配合她的口令嚴肅标準的立正。
“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她從不知自己的聲音也可以這麽大,雖然她特有的嬌柔女聲喊着這樣的口号怪怪的,但是,極大的穿透力足以穿破這黑夜,傳到更遠的地方去……
隻是兩個人的遊戲,可是,誰也沒有把它當成一個玩笑,在嚴肅的她面前,同樣嚴肅的甯震謙,仿似在進行着和從前任何一次列隊甚至閱兵一樣,以最完美的姿态完成着每一個動作……
“向前看——報數!”她嘹亮清脆的口号聲在部隊上空回蕩。
随即,想起甯震謙同樣嘹亮卻粗犷的聲音,“一!——”
然而,“一”過之後,就再也沒有“二”了……
他表情一滞,一種無法言說的痛在臉上一閃而過……
陶子也愣住了……
她心裏那個悔……
自己這真的是喝醉了嗎?怎麽會要他報數?曾經的聲勢浩蕩,變成今日的形單影隻,這不是在提醒他,他的落寞嗎?
她微張了嘴,聲音卡在喉嚨裏,不知該說什麽,心裏被酸楚堵得嚴嚴實實的,異常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