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前鼎将重達數公斤的炮管胚料放入三爪卡盤，牢牢固定夾緊，對試件進行經過尺寸定位和計算，完成這一切，眼眸看向周圍的五名車工：“雖然這是終驗，但也是一次完整的車削加工，大家注意我的操作步驟，炮管胚料材質屬于中低碳合金鋼，硬度中等，轉速不用太高，避免崩刀，進刀量小點。”
“是，先生！”五名車工連連點頭，專心緻志的學習，記下莊前鼎交待的操作要領。
“嗡！”
講解完畢，莊前鼎打開車床開關，啓動整台車床，大功率直流電機運轉的聲音響了起來，主軸帶動炮管胚料旋轉。
雙手穩穩操控進給箱，控制鎢合金車刀進給，與炮管胚料表面接觸，一條條猶如絲狀般的金屬屑冒出，旋轉之中的炮管外壁表面，驟然呈現銀白色光澤。
光滑，潔淨，似如鏡子那般。
看到這一幕，五名車工心中滿是佩服，外行看熱鬧，内行看門道，盡管已經見識過鏡面加工的畫面，可當現如今看到的時候，他們心中依舊無法平靜。
先不說這種想都不敢想的加工效果，就拿莊前鼎的操作來說，這是粗車與精車一體化，唯有真正的老師傅才能這麽做，莊前鼎的車削手藝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衆人屏氣斂息，雙眼仔細關注莊前鼎的操作步驟，不敢有任何大意，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珍貴機會，他們能被選中進入機械制造廠極其難得。
在五人注視之下，數分鍾過後，這根一百二十厘米長度的炮管胚料外圓車削加工完畢，炮身筒體銀白，仔細望去，能夠清晰反射周圍畫面，渾身上下透露着機械藝術感，堪稱精品。
作爲迫擊炮管，這根胚料的加工質量和含金量，遠遠高于國内各大兵工廠的同類産品，已經達到六零迫的天花闆級别。
外圓車削完畢，莊前鼎停下機床，給車床尾座添加一把镗刀，随即再次開動車床，對整根炮管胚料進行镗孔操作。
車削外圓，镗削内孔，迫擊炮管對尺寸精度要求不如榴彈炮和加農炮，采用半精镗便可滿足需求。
當然，這個操作是兵工廠那台車床無法進行的。
十五分鍾過後，機床電機運轉的聲音，終于安靜下來。
炮管胚料的镗孔加工完成，莊前鼎取出随車床一起的内徑千分尺和表面粗糙度比較樣闆等測量工具，開始對炮管外徑尺寸精度和内徑尺寸精度進行精确測量，獲取内外徑表面粗糙度、尺寸精度和誤差值等一系列數據。
“小林，記錄最終驗收結果，試件表面粗糙度約0.7微米，實現鏡面效果，内徑半精镗加工尺寸精度60.03毫米，尺寸精度誤差值符合公差範圍……”
完成精确測量的莊前鼎，朝着身旁的林婉不斷給出各項數據，最後給出驗收結果：“根據上述數據顯示，該車床加工精度達到新機标準水平，各主要零部件及參數符合要求，按規定已進行三次調試驗收，現予以通過最終驗收。”
新機标準水平的加工精度，距離這台機床的理論最高加工精度，還有一些距離，需要進行長時間的磨合。
不過就算這樣，新機的加工精度水平也完全足夠根據地使用。
經過加工，現如今，整根炮管胚料已經成爲真正意義上的迫擊炮管。
林婉面色嚴肅，奮筆疾書，采用專屬速記方式，一字不漏記下莊前鼎給出的終驗結果與相關内容。
“最終驗收現已通過，我宣布這台格勞博車床正式開工，胡同志，你第一個來上手操作，先進行外圓和镗孔，進行針對性培訓，而後再逐步掌握這台車床的脾氣。”莊前鼎說完過後，轉身看向面前的五名車工，朝着理論課成績最好的胡安說道。
培訓工人，這是莊前鼎事先規劃好的路線。
磨刀不誤砍柴工，光憑自己一個人，莊前鼎可搞不定各種各樣且數量繁多的零部件加工。
技能培訓分爲兩個方面，一個理論，一個實操，胡安昨日的車削加工理論考核分數達到92分，其餘四人最低78分，最高不過88分，是唯一突破九十分大關的存在。
理論考核内容基于格勞博車床爲主，要求每一名車工務必完全掌握這款機床的性能和特點，熟悉外圓、端面、環槽、切斷、鑽孔、擴孔、鉸孔、镗孔、錐體、螺紋等十餘種車削作業的理論内容。
實操自然不必多說，上機操作，積累經驗。
“是，先生。”
胡安尊敬點頭，上前，來到操作位面前，正對整台機床，感受到面前這台大家夥散發的氣息，整個人心裏有些緊張。
雖然學習了不少關于這台機床的理論知識，但上手實操，還是第一次。
“培訓考試你的成績最好，保持冷靜，記住我昨天講的操作要領。”莊前鼎退到安全距離之外，見到胡安面容透露的緊張，正聲道。
胡安聞言，認真點頭，深呼吸一口氣保持冷靜，腦海回憶這些天以來學習的内容，漸漸找回自信。
過了幾秒，整個人雙眼清澈而明亮，調整好狀态，雙手拿起第二根炮管胚料，将其放置于主軸内，操控三爪卡盤牢牢固定，再按照标準方法定位和測量。
做完這些，胡安按下開關，啓動車床，待沉悶且高頻的電機聲音響起，主軸開始旋轉，操控進給箱控制鎢合金車刀進給，憑借以往積累的車工經驗接觸炮管胚料表面，一點一點車削炮管外圓。
先粗車，再精車，他做不到莊前鼎那種粗精一體的頂級操作。
整個操作過程生疏，緩慢，标準。
“不錯。”莊前鼎全程關注胡安的操作，滿意地點了點頭，予以肯定之色。
其餘四名車工凝視胡安的操作過程，每個人面容嚴肅，神态莊重，如臨大敵，他們雖然是老車工，但在這台先進機床面前，與新手幾乎沒什麽區别。
唯一不錯的地方，或許就是官田兵工廠時期積累的操作經驗。
此刻，作爲人群焦點的胡安，不敢有任何大意，心無旁骛，雙眼時刻關注車床内的炮管胚料，一絲絲金屬屑不斷落下。
二十餘分鍾後，胡安操控車床停下，快速旋轉的主軸暫停運動。
此刻，整根炮管胚料已從之前灰不溜秋的模樣，變成了銀白色形态，仿佛披上了一層銀色外衣，表面潔淨且光滑，隻不過，并未體現出鏡面效果。
除此之外，炮管内孔擴大，表面與外壁一樣，光滑平整。
“先生，我做好了，内孔直徑60.2毫米……”完成首次上機實操，胡安取出内徑千分尺，精确測量尺寸精度等數據，而後再将尺寸數據逐一記錄下來，接着向莊前鼎報告道。
炮管内孔公差爲±0.3毫米，胡安加工的這根炮管内徑盡管達到60.2毫米程度，依舊屬于合格品。
莊前鼎面露微笑，鼓勵道：“第一次實操能加工成這樣已經非常不錯，你總結一下操作經驗，以後有機會争取成爲機械工程師，趙同志，你來。”
這些車工雖然資曆老，但實際年齡平均隻有二十八歲左右，胡安腦子聰明，有靈性，善于學習與總結，繼續發展下去的話，未必不能從工人變成工程師。
“是！”聽到莊前鼎的評價，胡安心中激動，保持冷靜，正聲回應道。
機械工程師！
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職業，胡安從沒想過自己竟然有成爲機械工程師的資質。
緊接着，作爲理論成績第二名的趙城舉手敬禮，上前開始進行實操培訓，沒多久，車削車間内重新響起電機運轉的聲音。
……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天色漸暗。
經過大約五個小時的輪換實操培訓，車工組五人已經基本掌握格勞博機床的操作流程，熟悉車削與镗孔兩種加工方法。
“今天的實操培訓就到這裏，等下回去之後，大家要多多總結經驗，明天我們就要開始加工空分設備壓縮機組和三孔氧槍，這是重中之重。”
車間内安安靜靜，莊前鼎伫立于車工組五人面前，目光環視衆人，看向李楠與趙城，囑咐道：“還有，李同志和趙同志不要過于自責，機械加工就是這樣，有合格品，也有不合格品。”
首次輪換實操培訓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
好消息就是經過加工屬于合格品的炮管共有十四根，而壞消息則是超出内徑公差最大範圍的不合格品共計兩根。
接下來，合格品送往兵工廠，不合格品回爐重造。
兩根不合格品，一根内徑達到60.4毫米，一根内徑達到60.6毫米，盡管沒超出内徑公差多少，塞上炮彈也能發射出去，可莊前鼎依舊将其劃分爲不合格，絕對不允許其列裝部隊。
軍工生産，容不得一絲差錯。
車工組隊伍裏的李楠和趙城，滿臉無奈，眼中透出濃濃的自責，他們沒想到莊前鼎會如此之嚴格，尤其是趙成，60.4毫米内徑炮管就是他加工的，僅僅超過公差0.1毫米而已，放在官田兵工廠時代……
0.1毫米算得上什麽？
這種誤差壓根就不重要。
然而，無論他如何懇求莊前鼎，不要劃分爲不合格品，可最終結果還是那樣。
趙城不理解，但也不敢生氣，内心情緒漸漸演變爲自責。
要知道，組織上現在極爲困難，好多戰友吃不飽，穿不暖，而他卻親手車廢了一根價值不菲的迫擊炮管。
這種感覺……
幾乎讓他窒息，無與倫比的心痛。
這根一米二長度的炮管，按照兵工廠60毫米迫擊炮的600毫米長度尺寸，可以做成兩門迫擊炮，而兩根廢品便等于四門炮。
這可是整整四門！
李楠眼中盡是自責與悔恨，他不敢朝着傳授技術和知識的莊前鼎發火，更不敢有任何地質問，隻能怪自己當時爲什麽那麽緊張。
然而，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可吃。
旁邊的胡安等人同樣心疼，要将質量如此優秀的兩根炮管回爐重造……
心痛，真的心痛。
“好了，大家休……”莊前鼎繼續說道。
“報告，先生，我有個建議。”胡安抿了抿嘴唇，待莊前鼎準備宣布休息的時候，猛地舉起右手。
“講，如果還是關于兩根不合格品出廠的事情，就不用談了。”被打斷的莊前鼎見狀，點了點頭，随即打了一個預防針。
“先生，我們覺得那兩根廢品回爐重造實在可惜，可不可以把它們做成迫擊炮賣給其他人？”胡安深呼吸一口氣，說出内心醞釀的想法。
做成迫擊炮賣給别人？
聽到胡安這個想法，趙城和李楠怔了一下，頓時擡起頭，其餘兩名工人眼前一亮。
莊前鼎聞言，眉宇微皺，正欲拒絕，話到喉頭卻又停下，沉吟一番，說道：“你仔細講講。”
“符合公差的好炮管我們自己用，不合格品的炮管還是弄成迫擊炮，賣給晉綏軍，或者東北軍等等，我在紅六軍團的老鄉說，36年市面上一門六零迫要一千五百大洋，現在可能漲到兩千大洋，如果是進口炮，例如德國貨這種，價格可能還要高。”
胡安小心翼翼說道：“您看，2根炮管做成4門炮，按兩千大洋計算，就有八千大洋，這樣一來，即解決了日後廠裏的不合格品問題，還能爲組織賺錢，畢竟要把這麽好的炮管回爐重造，不僅我們覺得可惜，其他同志也一樣。”
好的自己用，不好的給别人用。
單論質量而言，兩根廢品炮管絕對比太原兵工廠生産的迫擊炮還好，四門炮賣出去最低八千大洋。
車間内陷入短暫的安靜。
話音入耳，莊前鼎陷入思索之中，不得不說，胡安說的有道理，他最在意的事情就是，廢品炮管絕對不能列裝部隊。
但是，如果賣給别人使用……
無論性能受限，還是什麽其他情況，一句話，管不着。
看着莊前鼎的樣子，胡安微微松了一口氣，其餘四人全都面露期待之色，有戲！
“我知道了，兩根廢品暫不送回電爐鋼廠，我去總部找陳局長讨論一下這個問題，你們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開始加工壓縮機組零部件。”莊前鼎思索權衡，認可胡安這個想法，擡頭看向車工組五人，有條不紊地安排道。
“是，先生！”五人齊聲回應道。
見到這一幕，莊前鼎笑了笑，沒有言語，轉身同林婉一起，離開車削車間，往軍工局總部而去。
……
軍工局總部。
“事情就是這樣，廢品炮管采取這種方式處理的話，我認爲可行，一門迫擊炮賣出去總比回爐重造好。”窯洞會議室内，莊前鼎向陳康告知了這個消息，最後給出自己的評價。
陳康聽完過後，感覺頭皮發麻，撓了撓頭：“莊教授，這種僅僅超出公差0.1毫米的炮管，真的不能我們自己用嗎？”
0.1毫米？
内徑超出0.1毫米，就必須劃分爲不合格品。
馬列在上，陳康感覺自己快瘋了。
“絕對不能，涉及軍工生産，沒有退讓，這是原則性問題。”莊前鼎嚴肅點頭：“我不管别人怎麽想，反正在我這裏，超出公差的産品絕對不能裝備部隊，如果你執意要用的話，那我就去找劉将軍，或者老總。”
“……”
感受到來自于莊前鼎的強硬态度，陳康嘴巴動了動，想要勸說，可看着莊前鼎的模樣，隻得點頭退讓，面露苦笑，無奈道：“您别發火，我就是心疼，廢品炮管這個處置方式我需要報上去，經由老總同意，畢竟這算是販賣軍火。”
這個處理方式沒什麽好說的，陳康倒也能接受，現如今組織上資金壓力非常大，如果憑借廢品炮管這條路賺錢的話，可以很大程度緩解組織的資金壓力。
由于日軍掀起全面侵華戰争的緣故，市面上的武器彈藥價格暴漲，一門六零迫已經從七月份的一千九百大洋，漲到現在的三千五百大洋，幾乎一倍。
可就這樣，還有價無市。
“我明白。”
莊前鼎見此，這才緩和下來，而後給出最近情況和日後安排：“目前車工組經過培訓，已經掌握最基本的操作，接下來我先帶領他們加工壓縮機組和三孔氧槍等主要零部件，優先供應榆林鋼鐵廠，然後再把單缸柴油機搞起來。”
陳康點了點頭：“好的，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沒有，技術上你不用操心。”莊前鼎搖頭。
“……”
陳康聞言，默默無語，目光隻得看向身側的林婉：“林同志，水泥廠那邊怎麽樣？最近立式土窯生産的水泥供應非常緊張，榆神和延馬兩條公路經常停工，此外，榆林鋼鐵廠試驗爐建設已經啓動，也需要大量水泥。”
柳樹溝共有四座立式土窯，單座日産五百公斤，總共日産兩噸，榆林那邊一共三座立式土窯，日産水泥1.5噸。
這些水泥遠遠無法滿足榆神和延馬兩條大公路的胃口，榆神公路寬十二米，裏程約八十公裏，延馬公路寬約六米，裏程二百多公裏，采用多段施工方式，各個施工隊每天嗷嗷待哺，就等着水泥。
“水泥一廠還要半個月時間投産，小型回轉窯馬上建成，日産量預計25噸，昨天趙章成同志組織隊伍在柳樹溝新建三座立式土窯，日産量可增加1.5噸，榆林那邊也新建三座立式土窯。”林婉如數家珍般回應道。
這段時間她和趙章成幾乎處于連軸轉狀态，忙得不可開交，在水泥廠和各座立式土窯之間來回奔波，提供技術指導，除此之外，還要到莊教授旁邊記錄數據，學習知識。
好在水泥廠這邊的小型回轉窯已經步入正軌，配套設施馬上建成，再過半個月時間，就能正式投産。
聽到關于水泥方面的情況，陳康沒有下達什麽指示，看着林婉眉宇之間透出的疲憊，輕聲說道：“辛苦了。”
“不辛苦，真正辛苦的是那些開礦的戰士們，駕駛馬車拉貨的戰士們……”
林婉輕輕搖頭：“我做的事情可以說微不足道。”
無數戰士們放下槍，頂着炎炎烈日，肩頭挑着沙石水泥，進行各種各樣的勞作。
她辛苦？
并不。
真正辛苦的是他們。
“都辛苦，不用這樣說，你的功勞我們看在眼裏。”聽到這番話，陳康怔了一下，心中對林婉滿是肯定，繼續說道：“好了，這個簡會就開到這裏，我馬上把廢品炮管處置辦法以書面方式交上去。”
莊前鼎和林婉點了點頭，而後離去，各自忙碌起來。
柳樹溝兵工廠的戰士們幾乎處于兩班倒狀态，所有設備除非必要因素，幾乎沒有歇過一口氣。
一切，爲了建設，一切，爲了未來。
待兩人離去後，很快，一封機密文件上交到大窯洞之中，經過三人組讨論決定，最終同意這個廢品炮管的處置辦法。
與此同時，接收第一批十四根合格炮管的柳樹溝兵工廠，正在醞釀制造隸屬于組織的第一門60毫米迫擊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