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這之前，還希望你們給我這一個面子。”
我看向了浮現黃河古道上空的諸方菩薩，朝着他們如是言。
諸方菩薩無言，可諸方菩薩眼中皆流露躊躇。
彼岸是爲念冰的魂魄，她的真實身份不是鳳凰之祖，不是陰間之母，而是和念冰一樣，是爲佛界的孔雀明王。
我不知孔雀明王之于佛界究竟意味着什麽，可随着我的這番話落，一座接着一座的菩薩皆在佛光中消散了身形，離開了當場。
原本佛光籠罩梵音袅袅的黃河古道一帶，隻在瞬間恢複了平靜。
而我也沒有再與諸方菩薩多理會，陪着彼岸返回了屋中。
第二天，張進便将我所交代的酒水雞鴨魚肉都弄回來了，而我也系上圍裙來到了那個熟悉的廚房。
生火，煮飯，切菜，一切就好像和我彼岸初識時的那樣。
可一桌豐盛的午餐上了桌，彼岸卻沒有如過去一般饕餮大餐，隻是淺嘗了幾口後，便放下了筷子。
“怎麽，我的手藝不太合你胃口嗎？”
我朝彼岸問道。
彼岸搖了搖頭，“沒，挺好吃的，隻是一想到用不了多久就得離開，我的心裏就很難過，一下子就沒了胃口。”
“放心，你隻是回歸極樂，又不是将要隕落，用不了多久，我一定會在極樂淨土與你重逢。”
我朝彼岸這麽說着，可心裏還是不免一陣苦澀。
對此，彼岸的臉上浮現一絲淺淺的笑容，随後問我，“待我離開後，你打算如何處置人間與陰間？”
聽了這話，我不禁一陣沉默。
我之所以眷戀人間，隻因眷戀生活在人間的凡人。
可現在，我熟悉的人間已經不複存在，處處佛光浩瀚，處處菩提盛開，我的故人親人，已經悉數消失在了人間之中。
陰間的情況我雖然暫時不了解，但恐怕比人間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如此的陰陽兩間，不是我希望看到的。
“佛祖已被聖人遣返淨土，我在人世已經少了一大勁敵。如果将來我能從諸方菩薩的鎮壓中僥幸存活，我會将人間與陰間徹底洗牌，想辦法讓它們變回本身該有的樣子。”
過了好一會，我開口回應道。
可我的話剛說完，卻是不由打了個寒顫，被自己的這番言論給吓到了。
彼岸苦澀一笑，“林笙，你終于還是變成了自己當初最憎恨的樣子，你本質上和蒼天祖龍是同一類人。”
蒼天祖龍重歸人間時，都曾說過要在人間展開大清洗。
隻因他們将自己視作人間的主人，而如今的人間已不是他們所希望看到的樣子。
所以他們決定洗牌，讓人間回到自己心目中該有的模樣。
而現在，一直以爲與他們截然不同的我，不知覺中卻也踏上了他們的老路，一時間不覺無比諷刺。
我的心裏一陣沉默，可彼岸又繼續說道，“林笙，還記得當初在冥界時，吳道子給我們畫的那一副畫嗎？”
我點了點頭，吳道子給我們二人所畫之畫卷，名爲未來。
而在那副畫卷裏，我看到了人間的毀滅，看到了陰間的淪喪，看到了佛界的消亡。
這副畫卷中所展現出來的，是我和彼岸的宿命。
“如今看來，吳道子畫中的這一預言并沒有錯，你和我都在向着他所預見的未來發展。而你……必然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最後，彼岸朝我這麽說道。
“林笙，相比起過去我等待你的歲月，我和你今生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短太短，可在這段不算長的時間裏，我們有過争吵，有過反目，有過算計，有過患難與共。有你在的這段日子，是我這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
彼岸再度開口了，“林笙，時間抹去了你過去所有的記憶，也許你永遠都不會想起我是誰，也許在今生中，你從來沒有發自真心愛過我，你爲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出于丈夫的本分……可你始終是我的丈夫，是我迷失在歲月長河中的執念。我等了你兩千年，我終于成爲了你的妻子，我也願意爲成爲你的妻子，付出該有的代價。”
“看不到你的時候，我害怕自己要在紅塵中等待永遠，看到你了，我害怕你有朝一日又會離我遠去。可我千算萬算卻沒算到，最後要離開的人，居然是我……”
彼岸發出聲聲呢喃的歎息，我第一次感受到彼岸話語中我柔弱和無助。
彼岸今天的話有些多，讓我深深皺起了眉。
她并不像是與我訴說兒女情長，而更像是在和我交代着遺言。
“彼岸，我覺得你該休息了。”
我不想再聽彼岸說出這般類似的話，随即轉移了話題。
“我害怕我今天不說完，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可彼岸臉上的淺淺笑容依舊，“其實你明白，我也明白，我本質上不過是一縷念冰的魂魄，我若回歸極樂，必然與念冰身魂合一，到時候我将成爲誰？三界之中，還會再有我的存在嗎？”
“我雖然在畫中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但對未來看得也并不通透，我害怕自己賭輸，害怕此去一别，便是永别……”
她的這番話，讓我的心裏猛地一陣揪痛。
念冰和彼岸本爲同一人，她們有着一個共同的身份：孔雀明王。
她們倆神魂融合，那麽三界之中便不再有陰間之母，不再有鳳凰之祖，唯有留下一尊孔雀明王。
但神魂融合後，她們的意志将由誰掌控，誰也說不清楚。
“你放心，隻要我的這條命還在，我一定不會讓你消散世間。”
我朝彼岸如此承諾道，可聲音卻是顯得越發蒼白。
而彼岸也假裝認同了我的承諾，她點了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說完，彼岸也不曾再多有言語，随後默默地前去了房間中。
時間，在沉默和令人悲傷的氣氛中逐漸過去了三天。
第三天，也是彼岸即将離開的日子。
這是一個黎明，可當我打開門，迎面而來的并非溫和的晨輝，而是炎炎的烈日。
一輪耀眼的驕陽浮現于東方的天空中，翻滾的熱浪伴随着白熾的陽光傾灑于小小的潛龍鎮中。
在這股驕陽的燒灼下，那些木闆土坯房竟是冒起滾滾濃煙，所有的房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變得焦黑，最終化作灰霾，一堵堵土牆也被灼燒得一片熾紅，生生化爲了陶瓷。
人間的東方此時猶如三伏正午，可人間的西方卻是一片漫漫長夜。
西方的夜空之中無星辰點綴，卻有一輪皎月半懸天際，看上去皎白無瑕。
晝夜同現，日月共天。
如此天地異象，我還是頭一次遇見。
而在晝夜交替的頭頂上空，那些原本已經離去的極樂諸佛，此刻卻都如期莅臨。
一眼看去，隻見有一道道金色的佛光自從天而降，降臨到了潛龍鎮周圍的世界之中。
每一道佛光落下，便在人間化爲一尊佛身。
不消片刻，諸多佛光降臨完畢，将潛龍鎮圍繞得水洩不通。
隻見莅臨此間的諸佛，每一尊皆已是羅漢境，足足有着一百零八尊之多。
除此之外，更有九尊菩薩降臨此間。
一百零八羅漢，九尊菩薩……
佛祖雖無法再降臨人間，但爲了對付我區區一個魔神，佛界還是給足了我面子。
但這一刻，一八零八羅漢就九方菩薩，他們并沒有馬上與我開戰的意思，而我也沒有急着要與他們兵戎相見。
哞！！
在我的意志下，老白牛拖着牛車走了過來，小心的拱着我的懷裏。
我拍了拍它的腦袋，“老夥計，還請你幫我一個忙，送我的幾位人間故人前去黃沙之地一趟。”
說着，我朝着不遠處瑟瑟發抖的張進看了一眼，“師兄請上車吧，帶上你的妻兒，還有其他幾個僅剩的師兄弟，老白牛會送你們去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聽了我這話，張進的眼中散發出一絲光彩，可他看了一眼周圍的諸佛，不禁又膽怯了下來。
而我冷笑着朝着諸佛看了一眼，“各位，你們皆是佛法高深聲名顯赫之聖僧，想來不會狹隘到要與這幾個凡人爲難吧？”
“魔神肯爲區區機智蝼蟻而向我等開尊口，我等又豈能不給魔神這一個面子？”
這時，一尊菩薩開口了，“盡可離去，沿途不會有佛門中人爲難。”
“謝菩薩厚恩，謝師弟厚恩！”
這一刻，張進喜極而泣，急急忙忙抱起了自己的孩子，又帶着他的妻子以及衆師兄弟上了牛車。
牛車載着無關人等離開了，而接下來，也該到了辦正事的時候了。
吱呀！
就在這時，身後的門開了，彼岸也從屋中走了出來，看向了前方諸佛。
而原本渾身無波無瀾有若凡人的她，此刻身上竟也散發出熠熠佛輝。
佛輝越發耀眼，越發聖潔，可彼岸的臉色也變得越發痛苦。
而在她的這一抹佛光中，諸佛雙手合十，朝着彼岸所在的方向齊齊跪下，發出虔誠禱告：
“恭迎孔雀明王歸天！”
“恭迎孔雀明王歸天！”
“恭迎孔雀明王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