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荼郁壘離開後,嵇康鬼帝開口了,可聲音裏早已沒有了先前的肅殺抑或威嚴,卻是多了一分平和一分恭敬。
随着他琴音突變,我立即感覺有一股強大的吞噬力量席卷全身,裹挾着我卷入了萬丈深淵,我的眼前也随即化作了一片黑暗。
過了好一會,這種極不舒服的感覺消失不見,而我也已不再那滿目瘡痍的桃止山中,卻是置身在了一片陌生的世界之中。
一眼看去,隻見此時我正身處一片山水之間。
周圍有涼亭水榭錯落其間,有蘭花青竹盎然生長,有雅舍軒庭星羅密布。
蒼茫的高山巍峨聳立,浩湯的瀑布如銀河懸空,整片天地空幽甯靜,唯有聲聲清脆的鳥鳴點綴空靈。
而此時的我正置身于一座水潭間的涼亭之中,那道如銀河般的瀑布就在我的近前垂落,朦胧的水霧缭繞眼前,一道七色的彩虹懸于當空。
水潭的周圍落英缤紛,各種迷人的蜂蝶穿梭其中,整個場内一片鳥語花香。
眼前種種,讓我幾度懷疑自己是否已重歸人間。
可我極目遠眺,如此人間仙境僅限于此間一隅,遠處的群山卻依舊陰氣森森屍水縱橫,槐木屍花錯落山野間。
此地非他處,正是中央鬼帝所在的地界——抱犢山。
與此同時,我赫然發現原本禁锢于我周身的樊籠,此刻已經蕩然無存,而我已然恢複自由身。
我回頭朝嵇康望去,卻見嵇康正落座涼亭内,陣陣悅耳琴音從古筝之中響徹而起,與周圍的鳥語蟲鳴交相應和。
“魔神,你現在已安全了。但陰間權力之争,非你一介半神所能參與其中。以後像這種挑戰上位神的蠢事,就不要再做了。”
這時候,嵇康開口了,先前與東方鬼帝說話的威嚴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則是一抹平和與善意。
嵇康的這一突然轉變,讓我有些始料不及。
我随即躬身朝他說道,“謝琴聖提點,隻是不知琴聖于我究竟是敵人還是友人?”
“你我若未相見,自然是敵人,可現在你已來到抱犢山中,那便是我的友人。”
嵇康如是言,“我能有今日之造化,皆拜彼岸所賜,而你爲彼岸丈夫,那麽我自然要禮遇有加。”
彼岸對嵇康有知遇之恩,他的這一态度對我而言并不意外。
我随後又疑惑道,“既然如此,那麽當初酆都大帝颠覆彼岸時,琴聖您爲何又要參與其中?”
“隻因廟堂權鬥爾!”
嵇康撫琴說道,“上位神雖高居山巅,卻依舊難免仰人鼻息。彼岸不問陰間事已逾千年,如今的陰間早已爲酆都大帝所掌控,我等五方鬼帝更是直屬大帝麾下。如今彼岸歸來,意圖重掌陰間,可陰間已無她一席之地。她的存在對大帝而言是爲威脅,故而發動叛亂,意圖讓陰間大權實至名歸。在這兩尊至高神的争端中,我等上位神必須做出抉擇,否則稍有不慎,便将萬劫不複。”
“針對彼岸的征伐,非我之本願,卻又不得已而爲之。隻因五方鬼帝同氣連枝,我若有敢違逆,勢必從上位神的高位跌落,先于彼岸一步身死魂亡。”
和我先前在囹圄廟遇見的司馬欣相似,身爲一方鬼帝的嵇康也同樣在兩頭下注。
不僅是司馬欣,就連身爲上位神的嵇康,也對這場酆都大帝與彼岸的權力之争沒有十足的把握,無法确定誰才是最後的赢家。
所以他們一邊效忠于酆都大帝,一邊示好于我,成了雙面人,隻爲在這波詭雲谲的未來中,爲自己争取更多不敗的籌碼。
對于他們的這一行爲,我無法做出過多的指責,畢竟人間與陰間的生存法則截然不同,神明與凡人的處世之道亦有千差萬别。
我在乎的,是他接下來會對我如何處置。
“既然如此,那麽你打算将我如何發落?”
帶着這一想法,我朝嵇康問道。
“發落?我區區一上位神,又怎敢發落你魔神大人?”
嵇康一聲冷笑,“不過你放心,本帝不會真将你押送至酆都城,但我還是奉勸你即刻返回人間,不要在涉足陰間廟堂事。以你現在的能耐,挑戰上位神已是你的極限,若是膽敢與酆都大帝正面抗衡,你必死無疑。我雖然無力相助于彼岸,但相助于你還是信手拈來。”
嵇康此言不無道理,事實上在這一路上,已經有太多的人和我說起這事兒,要我歸入人間。
而我本身也無意攪合到這其中來,偏偏彼岸又是我的妻子,茹若初念夕朝的魂魄還留在她的手中,卻也讓我不得不趟進了這趟渾水,引得各種麻煩接踵而來。
“琴聖大人,您的好意我萬分感激,但陰間沒有回頭路,我既已踏上了這條苦厄之旅,自然得一條路走到黑。”
“你要撞南牆那是你的事,但不要連累我。”
說着,嵇康朝着前方的高山一指,“你若要離開,稍後就動用你在迷魂殿的誅仙劍,在我這抱犢山中大鬧一場,本帝會假裝不敵放任你離去。事後你若是敗于酆都大帝之手,可千萬莫要将我助你之事抖落出來。”
不得不說,嵇康也是個直爽人,不曾有任何的拐彎抹角。
但他的話,也不得不讓我小心掂量。
是啊,挑戰神荼郁壘,與他們落得兩敗俱傷的下場,這已是我目前實力的極限。
而酆都大帝俨然是遠勝于五方鬼帝的至高存在,是三界之中最爲強大的幾尊神明之一。
我雖年少輕狂,但還沒輕狂到自認能以半神之軀挑戰一尊至高神的地步。
可彼岸終究已被囚禁,身爲她的丈夫,我若就這麽離開,無疑有背信棄義之嫌,良心也說不過去。
彼岸若是真死了,且不說我該如何與念冰交代,茹若初和念夕朝的魂魄也将危在旦夕。
而這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也随即湧上心魂。
“琴聖大人,晚輩有一不情之請,不知大人可否答應?”
在萬千雜亂的思緒中,我朝嵇康問道。
“哦?但說無妨。”
“不知琴聖大人可否幫我在這一路上多多打點,讓我前赴酆都城中,與彼岸再見上一面。”
“你要前去酆都城再見彼岸?那裏可是龍潭虎穴,你可得想清楚了!”
聽過了我這話,嵇康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微微訝異,朝我如是言。
我鄭重的點了點頭,“不管如何,我與她終究夫妻一場。借我道門之妻的那句話,我來了陰間是緣聚,我若重歸人間則爲緣散,我來找她是緣起,我若不找是緣滅,我去救她是緣生,我救不了是緣盡。我與她的陰間緣分才剛剛開始,又怎能如此匆匆而終?”
“哼,好一個緣起緣滅,看來你在佛法上的造詣還真是獨到精深!”
嵇康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莫名的笑意,随着他輕撥琴弦,一縷琴音随即從涼亭外發而出,傳蕩至遠方的抱犢山深處。
嗚呖呖……
不消片刻工夫,一名書童模樣的半神便踏着雲霧而來,抵達了我們近前。
而在這書童的手中,還捧着一襲僧衣袈裟,一串佛珠,以及一份通關文牒。
将這些事物放在桌上後,書童朝嵇康與我恭敬施禮,随即轉身離去。
“琴聖大人,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指着這僧衣佛珠,有些詫異的朝嵇康問道。
嵇康和煦笑道,“想來你也看到,如今陰間之中,通往酆都城的轉生之路已被阻斷,你唯有化作佛門高僧,才能暢通無阻。隻因佛門弟子皆爲地藏王菩薩的門生,五方鬼帝、酆都城,不敢阻攔。”
“隻是不知魔神大人是否願意爲了自己的陰間之妻,穿上這一襲袈裟?”
對此,我點了點頭,“我的道門之妻信奉佛門,我的俗世之妻已歸入極樂,我的陰間之妻亦佛法深厚,而我本是半個佛門中人,我在人間的禅寺中亦供有一尊佛身,我在未來也必将登臨極樂,而今袈裟着身又有何不可?”
話落,我随即雙手合十默念經文,陣陣金色的佛光随即籠罩了周身。
置身桌前的僧衣随即飛臨而起着于身間,袈裟籠于外,佛珠垂于項,文牒落手中。
佛光彌漫中,我模樣也開始迅速變化,先前的滔滔殺意以及戾氣陰氣盡消失不見,一輪七彩的光暈随即籠罩身後,聖潔而又祥和。
我本已是半佛身,而今褪去了往日厲色,佛光聖潔有若聖僧,讓人難以相信,在不久之前,我還是一個差點毀滅了一方世界的魔。
“真是想不到,曾經叱咤三界的魔神,居然會爲了自己遺落紅塵的紅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緣起緣聚,莫過如此。”
嵇康鬼帝唏噓不已,“魔神,從現在開始,你便已不再是魔神,從現在開始,你便是地藏王菩薩座下親傳弟子,你的法号爲無緣。”
無緣?
聽了這一稱謂,我不禁深深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