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消川身爲陰離門主,身爲方外的主人,對于陰間也是頗爲熟悉。
他告訴我,三千弱水環繞陰間周圍,阻隔陰陽兩界,同時也是困住陰間鬼靈的牢籠。
三千弱水中,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任何赴入陰間的鬼靈,想要偷渡弱水重歸人間,都将被弱水所吞噬,永世不得超生。
度過了弱水,前方便是陰間的第一站,名爲鬼門關。
想要前去鬼門關,就必須要有渡船,和人間方外一樣,陰間的靈魂擺渡人都是拿錢辦事的。
而鬼靈的錢财,便是人間親人所燒來的紙錢。
有了錢,方能渡河赴入鬼門關,至于那些沒錢渡河的鬼靈,将在七日後被沒過灘塗的潮水卷入弱水之中。而上了船卻又不肯交渡船費的鬼靈,也會被擺渡人無情推入弱水之中,就和我剛才所看到的一樣。
在陸消川向我介紹起這三千弱水時,我沿着灘塗走上了前,來到了弱水邊畔。
透過水面缭繞的黑霧,我看到有一具具鬼靈時不時順着水潮從水底下翻湧出來,可他們剛剛冒出水面,便在一陣凄厲的哀嚎聲中受到一股神秘力量的拉扯,再度沉淪水底。
“大人,您看這些水中的鬼靈,都是沒錢渡河抑或想要涉水重返人間的,結果被永世困在了弱水之中。他們的軀體在弱水的怨氣中一次次腐蝕,随後又一次次愈合,周而複始無止無盡。這種痛苦将在每時每刻在他們的身上上演,直到歲月的盡頭。”
陸消川漠視着那一個個在水中痛苦掙紮又不斷沉默的鬼靈,朝我這麽介紹道。
而我的心裏不禁一顫,隻因這起伏于江河間的浩瀚弱水,竟是和我體内的流水一模一樣,同根同源。
饒是陸消川再三提醒,可我還是忍不住彎下了身,将手探入了弱水之中。
我的手浸入了弱水之中,卻不像深陷其中的鬼靈一般被弱水所吞噬,也不曾被弱水所腐蝕。
相反,在我手放入弱水的刹那,一種如源一體的感覺油然而生,我的意識順着手心湧入了弱水,整個弱水中的波瀾起伏皆落入了我的感知當中
我聽到了潮起潮落,看到了船來船往,聽到了無數厲鬼的哀嚎,看到了無數鬼靈在弱水之中痛苦掙紮。
這一刻,我感覺自己就是弱水,而弱水便是我本身。
這種奇妙的感覺讓我頗爲詫異,不僅是我詫異,包括陸消川在内的所有鬼靈都同樣如此。
“以三千弱水,湮滅三千世界……”
在我動用體内流水時,蒼天殘念以及阿依納伐都說過這樣類似的一句話。
而此時我幾乎可以确定,那道萦繞在我靈魂深處的流水,其實就是眼下陰間江河間的弱水,二者此時亦不斷的在我靈魂内外産生着一種奇妙的共鳴,我的情緒波動也使得這片弱水時而平和如鏡,時而波瀾起伏。
所謂流水,源自彼岸的紅塵淚,可在前世神力以及蒼天天罰下,卻逐漸褪去了鮮血的色澤,化作了純淨,化作了弱水。
而這三千弱水,與彼岸與蒼天以及與我前世,是否又有着某種不爲人知的聯系?
在我思索間,我的胳膊忽然一緊,卻見一隻腐朽的手竟是從水底探出,緊緊地抓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站起身擡起了手,一個沉淪弱水之中的鬼靈也随即被我拉出了水面。
隻見他渾身腐朽,可在脫離弱水接觸到空氣的瞬間,他白骨嶙峋的身上立即生出了血肉,化作了一個中年人的模樣。
“大……大人,我在弱水之中已沉淪百年,感謝您救我脫離苦海……”
鬼靈如獲新生,萬分驚喜的朝我這麽說道。
可他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形成,一杆竹篙卻不期而至,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伴随着一聲慘叫,好不容易從永世痛苦中解脫出來的鬼靈,又一次落入了弱水之中,随後被無盡的流水所吞噬。
“沒錢渡河,還想重歸彼岸,這世上恐怕還沒這等好事。”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水面響起。
我尋聲看去,卻見有一艘烏篷船不知何時停在了我近前,一個身穿破爛鬥篷的靈魂擺渡人正站在船頭。
靈魂擺渡人收回了敲鬼的竹篙,饒有興趣又頗爲恭敬地看着我。
“大人,您雖是地位尊貴,但弱水有弱水的規矩,還請您莫要讓小人爲難。”
靈魂擺渡人恭敬的彎下了腰身,朝我這麽說道,“二位大人,小人見您身份顯貴,不知是來自酆都城的半神,十殿閻王麾下的尊者?”
靈魂擺渡人,不過是陰間最底層的鬼差,自然沒有慧眼識真人的本事。
他之所以覺得我和陸消川身份顯貴,隻因我們都是冥鬼之身,而我們的這一形态,似乎在陰間之中,唯有大人物方能有。
明白了靈魂擺渡人的意思後,一旁的陸消川代我回應道,“擺渡人我想你誤會了,我們是來自人間的來客,此次前來陰間,是受陰間的神明所邀。”
“人間來客……居然擁有陰間半神之軀,真是千年難得一見,看來二位地位非凡。”
靈魂擺渡人訝異地打量着我們,“不知二位大人,是受哪位神明之邀?小人可代二人上傳禀報。”
“彼岸。”
“彼岸?”
聽了這話,擺渡人深深皺起了眉頭,“陰間雖大,但神明并不多,衆神明的身份名字以及模樣,皆銘刻于我等鬼差靈魂之中。可小人細細回顧了一番,陰間之中并無您所說的‘彼岸’這一神明。”
陰間無彼岸?這怎麽可能!
對此,我和陸消川對視一眼,不覺一陣啞然。
要知道,光是那忘川河就是由彼岸的眼淚所化,而她在十八層地獄中更是有着獨立的行宮,甚至還有着自由穿梭于人間的權力。
我雖然對陰間的神明構成并不了解,但在我的直觀感受中,彼岸在陰間之中必然是位高權重的上位者存在,不可能連鬼差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對此,擺渡人也流露出一絲爲難,說道,“興許是小人目光太淺,識不得雲霧之下的泰山。要不還是讓小人載二位渡過弱水前去鬼門關,屆時再與鬼門關外的引路人詢問如何?”
聽了擺渡人的這一建議,我們随即點了點頭,當即踏上了渡船。
我來陰間時,并不曾有人給我燒紙焚香,此時囊中空無一物。倒是陸消川特意給自己辦了一場隆重的葬禮,此時懷中滿滿當當。
他從懷裏掏出了幾枚冥币,交到了擺渡人的手中。
擺渡人的臉上露出一絲猶豫,可還是賠笑道,“二位大人,你們是大人物,按理說小人是不該收你們渡船錢的。但擺渡人有擺渡人的規矩,二位又是來自人間,所以小人隻好冒昧收下,還望二位見諒。”
對此,我點了點頭。
所謂冥币對我們而言無足輕重,而陰間辦事,能用錢解決是最好不過的。畢竟我到現在還沒忘記當初在方外免費載我和念夕朝的擺渡人,可是把我們坑的不輕。
擺渡人将冥币抛入了水中,随後撐起了竹篙,渡船随即載着我們駛入了弱水之中。
而我坐在船舷,凝視着水面,看到水下泛着隐隐光澤,那是一枚枚被擺渡人抛入水中的冥币。
弱水清澈見底,水底除了冥币之外,更多的則是困于水中的鬼靈。
這些鬼靈在弱水之中痛苦掙紮着,他們的身體被弱水的怨氣不斷腐蝕,随後又一次次恢複如初,周而複始。
看到有渡船經過,許多鬼靈竟是翻騰着浮出了水面,粘着碎肉的骨手抓住了船舷,想要爬上船擺脫弱水的折磨,卻被擺渡人如敲地鼠一般,一個一個敲回了水中。
“哼,今日有貴客登臨我船,你們這些家夥可莫讓我失了禮!”
擺渡人朝着水中的鬼靈罵了一句,同時往右側拍動了一下竹篙,讓渡船盡量保持平穩。
而我的目光也始終停留在這弱水之間,我的手掠過了弱水湖面,可弱水不曾給我帶來任何痛苦,那種如源一體的感覺也變得越發強烈了。
在和彼岸相見後,我一定要問問她關于這弱水的事兒。
但讓我納悶的是,彼岸之前一次次要我赴入陰間,現在我好不容易來了,不曾派人接我不說,自己還像在陰間蒸發了似的無影無蹤,對于我的召喚也無動于衷,也不知最近在搗什麽鬼。
而這擺渡人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身份,這着實有些說不過去。
在各種雜七雜八的念想中,三千弱水終于抵達了盡頭。
随着水面黑霧逐漸消散,我終于看清了彼岸。
弱水的彼岸,有着一座鬼火通明的碼頭,碼頭的周圍正停泊着無數的渡船。
那些從灘塗渡船而來的鬼靈此時紛紛走下了船,沿着碼頭朝着岸的前方走去。
而前方,有着一座由無數骸骨搭建而成的大門,陣陣黑霧在大門之上缭繞不休。
而在大門的上方,陣陣幽藍的鬼火不斷噴薄閃爍,彙聚成了三個滄桑駭人的大字:鬼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