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王泉的骨灰走在鎮子裏,街道上一片死寂,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屋檐上窗戶上到處布滿了破爛的蛛網,地面也積上了一層厚厚的灰,空氣中也彌漫着一種陳舊和腐朽的味道。
我朝着四周張望了一眼,可整個鎮子空無一人,那些曾生活在鎮中的撈屍人,竟都離奇消失不見了。
一種極爲不好的預感籠罩了我的心頭,我連忙加快了腳步,就朝着議事堂的方向走去。
可在這時,一個落魄的老人出現在了我前方的路口上,他的左腿已經斷了,杵着根崖柏拐杖趔趄着走在路上,口中神神叨叨着,仿佛失了魂一般。
他原本烏黑的頭發,此時已盡數化爲花白,一道道如溝壑深長的皺紋遍布了他整張臉,原本銳利明亮的目光也變得黯淡無神。
我僅僅隻是離開了兩三個月,可他的模樣卻已經從中年回到了暮年。
看着這個落魄的老人,我的心裏微微一咯噔,我張了張口,一時間卻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而這時,老人也看到了我,他的腳步下意識停了,他的眼睛裏随即露出了一絲神采,在一道道皺紋拉扯間,他的臉上浮現出一道久違的和藹笑容。
“林笙,我的好孩子……我終于等到你回來了!”
這個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恩師暮行舟!
“師父,我回來了,您怎麽了,潛龍鎮怎麽了,我的那些師兄師伯他們人呢?”
我的聲音顫抖着,怎麽也沒料到,我再度回到潛龍鎮,竟會是這樣一番凋零破敗的場面。
“他們啊,他們都已經讓我遣散還鄉了,本來我也打算走的,可萬一你回來了找不到人該怎麽辦,所以想了想又留了下來。”
暮行舟一邊說着一邊上下打量着我,臉上始終挂着一抹發自内心的歡喜笑容。
可他越是笑着,我的心裏便越發矛盾,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孩子,你怎麽哭了?”
暮行舟有些訝異地看着我。
我撇過臉搖了搖頭,“沒……沒事,風有點大,把沙子吹進眼睛裏了。”
“呵,我就說,我暮行舟的親傳門人怎麽會随便哭鼻子呢!”
暮行舟一手杵着拐杖,一手拉着我,“來,陪師傅走走,我這守護了一輩子的黃河古道,可是看一眼就少一眼咯!”
說着,暮行舟來了精神,帶着我就往黃河邊上走去。
黃河古道,因爲位于黃河河道拐角處,水文複雜,暗流湧動,自古以來便是天險之地。
如今潮汛雖已過去,但江面上還是浪潮泛濫,一個個高達數米的浪濤攜卷着泥沙奔湧踏來,兇險異常。
那些他殺的自殺的失足落水的人,他們的浮屍從上遊一路漂泊而下,最後泊入了黃河古道的水域中,也因此誕生了以打撈浮屍爲生的撈屍人,以及供養撈屍人的潛龍鎮。
而今,浮屍依舊漂泊黃河中,潛龍鎮也依舊坐落黃河彼岸,隻是不見當初的撈屍人,或者說……隻剩下了師父這最後一個撈屍人。
暮行舟坐在岸邊的一艘廢船上,江風吹着他雜亂的白發,看上去孤獨而且落魄。
我沉默的坐在他旁邊,他看了我一眼,把王泉的骨灰盒從我手裏拿了過來。
師父沒有問師兄爲什麽要和我一起前去歸雲寨,也沒有問他究竟是怎麽死的,隻是無聲的揭開了骨灰盒的蓋子。
江風呼嘯而過,盒中的骨灰飄揚了起來,彌漫在江面上久久不曾塵埃落定。
“孩子,歸來吧,落葉還鄉!”
暮行舟喃喃說了一句,一陣陰風從他的身後吹過,一股蓬勃的陰氣也随即從骨灰中散發而出。
骨灰翻卷不息,逐漸在江面上化作了一道白色的人的虛影。
而這道虛影,正是王泉的靈魂。
“不孝弟子……拜見恩師。”
陰風吹拂中,王泉的靈魂跪在水面,朝着暮行舟磕了三個頭。
王泉死了,死在了嚴守柯的手裏,他的屍體被燒成了灰,但怨氣依舊留存于骨灰當中,跟着我離開了歸雲寨,走過了大江南北,走過了九龍山莊,最終回歸了故裏。
“孩子,你留着一口怨氣到現在,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師父聽着。”
暮行舟說道,和藹的語氣裏也流露出一絲悲痛。
王泉擡起了頭,看了看暮行舟,最終目光停在了我的身上,“我……弟子執念深種,因妒生心魔,上次不告而别,隻爲在歸雲寨中趁機殺死林笙,拿回本應該屬于我的東西……還請師父責罰。”
“師兄,你……你在說什麽?”
我怎麽也沒料到,王泉竟會将一切如實交代,心裏不禁急了。
王泉的魂魄搖了搖頭,“師弟,你不必爲我辯解,隻恨自己生出心魔,直到死時方才明悟,我也理應如實相告,讓師父給予應有的責罰。”
話落,王泉低下了頭,等待着暮行舟的發落。
對于王泉的迷途知返,或者說人死恩怨消,對于王泉的所言所行,師父給予了極大的寬容。
“孩子,同門相殘是道門大忌,也是我最痛恨的事情。可是,你的師弟已不願深究過往,我身爲師父自然也不會追究。”
說着,暮行舟不禁長歎了口氣,“說到底,還是要怪我啊!我對林笙太偏愛太注重了,以至于忽略了你們所有人的感受,這番門中悲劇不是你的錯,錯在爲師。”
“孩子,你生于黃河自然也将沉眠黃河,既已落葉歸根又已放下人世執念,該當歸去了。”
話落,暮行舟揮了揮手,周圍的陰風當即發出陣陣嗚咽聲。
“弟子謝過師父,師父珍重,師弟珍重……”
王泉再度朝暮行舟磕下了頭,他的虛影在陰風中逐漸變得缥缈,他的骨灰也逐漸從空中飄落沉入水中,最終爲浪潮所吞沒。
王泉走了,他的骨灰沉眠在了黃河,他的魂魄也去了他該去的地方。
暮行舟蹒跚着從船上站了起來,回頭朝鎮子裏看了一眼。
鎮中的撈屍人早已盡數離去,可本已無人的潛龍鎮中,此時卻冒起了一縷炊煙,而這縷炊煙卻是來自于我之前所住的屋子中。
可是,這個在我家做飯的人究竟又是誰?我的心裏不禁一陣疑惑。
“林笙,午時已到,咱們也該回家吃飯了。”
暮行舟看了一眼當頭的烈日,朝我這麽說了一聲。
随後,他杵着崖柏拐杖離開了黃河岸邊,朝着我家的方向走了過去。
暮行舟給我安排在潛龍鎮的家,是一幢離河邊最遠的二層樓小獨棟,雖然和外界相比簡陋寒酸,但相對于鎮中的那些木闆土石屋,卻已堪稱豪宅。
袅袅的炊煙不斷從家裏廚房的煙囪冒出,而屋子的周圍,卻還有好幾個人正守衛于此。
這些人看起來都很陌生,他們身披着一襲灰色的鬥篷,每個人的腰間都别着一支由青玉所制的竹笛,一條條花花綠綠的毒蛇環繞在他們周圍,時不時發出陣陣吐信聲。
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他們并不是鎮中的撈屍人,從他們的行頭以及身上有意無意散發出來的氣息看來,卻更像是來自天行門的牧蛇人。
“林笙,你回來啦!快來快來,爺爺可是親手做了好多你喜歡的飯菜呢!”
就在我打算盤問這些人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老人聲音卻突然從屋子裏傳了出來。
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