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你和阿東父親,亦即被告的經濟情況怎麽樣?”賀君與又問。
“我們現在還不錯,阿東他爸有退休金,雖然不高,但生活足夠,有自己的房子住,女兒也很孝順我們,經濟上沒有問題。”
此言一出,阿東爸爸就坐不住了,這些話完全就在打他這邊律師的臉。
賀君與點點頭,“你作爲阿東的母親,被告的妻子,爲什麽願意出庭爲原告做證?”
阿荔婆婆低頭抹起了淚,“我是阿東他爸的妻子,可是,我也是女人,我知道女人有多不容易。我看着阿荔,好像看見了年輕時候的我自己。我也是爲這個家付出了一切,我隻是沒有出去工作,所以,在這個家裏一直被低看,不管是他爸還是阿東,都認爲我在家閑着還那麽多事,還要天天要錢花,我每找他爸伸手要一次錢,心裏都是發顫的,怕他又說我花錢多,說我怎麽這麽愛花錢,可是,我花了什麽呢?花在一家人的三餐,一家人的穿用,幾十年了,隻要家裏遇上點事,就是我的過錯,就是我不掙錢隻花錢,阿東耳濡目染,幾乎和他爸一模一樣,阿荔跟我,也過得一模一樣。阿東不在了,我很難過很傷心,可是……阿荔也傷心啊,阿荔以後怎麽辦呢?她還帶着孩子,被他爸從家裏趕出去,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阿東治病,也花光了家裏的積蓄,真正無依無靠的,是阿荔和孩子,我……我隻是希望,阿荔能夠度過難關,我們多一套房子沒有用,但對阿荔來說,沒有這房子,就無家可歸了……還有就是,我也是有女兒的人,我希望,我女兒的婆婆,也能心疼她,也能尊重她,也能……好好對她……”
聽衆席上,阿東的姐姐,紅了眼眶。
阿荔聽着婆婆的話,淚流滿面。
法庭上的一切,似乎都漸漸遠離她而去,公公憤怒的咆哮聲,法官敲槌的警告聲,律師的結辯聲,都變得遙遠而模糊,過往的幾年裏那些畫面一一重現,在她累得直不起腰來的時候,婆婆來給她幫忙,在她月子裏需要照顧的時候,婆婆常常給她煮蛋炖雞……
最終的宣判,房子屬于她的部分,判給了她。
這個判決,基本支持了她的訴求。
她勝訴了。
最終要協商的,是房子誰拿,拿房子的一方要給另一方補錢,如果雙方都不要房子,那房子挂牌出售,賣房所得再按照比例分配。
阿荔抹去臉上的淚水,搶在氣急敗壞的阿東爸爸之前說,“我不要了。”
一席話,驚呆所有人。
她費了那麽多力氣,幾乎轟動了一條街,來打這場官司,到最後,她赢了,她卻說不要了。
她的眼淚,在抹去之後仍然滾滾地流下來。
她仰着臉問賀君與,“賀律師,我是不是……現在是不是……證明我是對的?我沒有錯對不對?”
賀君與朗聲,“是的,你赢了,你争取你自己的東西,法庭支持你,你沒有錯。”
阿荔用力擦了把淚,站得直直的,“是的,我沒有錯!我行得正坐得直!你們再也不可以說我不要臉、忘恩負義、掏空了婆家家财還要争家産,我隻是,拿回屬于我自己的東西,法官都支持我的!但是,現在那些東西我也不要了,就這樣!”
“阿荔!”阿東媽媽紅着眼圈叫她。
阿荔上前,握着婆婆的手,流淚,“媽,謝謝你,我可以擡起頭做人了!他們誰都不能說我了!房子,我也不想要了,留給……”她看了眼阿東姐姐,“留給姐姐吧,女人,自己有點東西,才有底氣。”
說起來真像是一個魔咒。阿東家的男人和阿東爸爸一個樣,而阿東家的女人也都活得一個樣,她婆婆和她一樣,阿東姐姐在夫家,也一樣。
“但願,姐姐不要走我們的老路……”阿荔說完這句,竟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她甚至笑了,對賀君與說,“賀律師,謝謝你。我們走吧。”
“等等!”阿東爸爸,亦即她前公公叫住了她,“那個……你當真不要了?你别過幾天又反悔,又來打官司,我可不奉陪了!不然……你……你寫個字據,說你放棄,不要了。”
“好啊!”阿荔好不猶豫。
她果然寫了一張放棄繼承的字據,連兒子那部分都寫進去了,由二老保管,至于孩子成年後,要不要交還給孩子都随二老的意。
“不知道這樣寫了後算不算數,還是需要再公證,不管要辦什麽手續,我都奉陪,但是,今天我要休息了,我累了,我先走了。”她唯獨寶貝的,是那份判決書。
捧着判決書,走在冬天的風裏,她整個人都是明媚的。
阿荔婆婆從後面追上來,大聲叫她。
她回頭,隻見老人家急急忙忙跑來,到了面前,看着她,很是不舍的樣子,好像打完這個官司,阿荔就和這個家剝離了,真的再也不是他們家的人了。
阿荔如今一身輕松,笑着對婆婆說,”媽,不管怎麽樣,你都還是我媽,孫子也還是你孫子,不會變的。”
老人家猛點頭,眼淚卻掉了下來,然後從兜裏掏出個信封,往阿荔手裏塞,“以後,有什麽困難,還跟媽說,媽能幫的就不會不管!”
阿荔知道這信封裏一定是錢。
婆婆攢幾個錢太不容易了,她不會要的。
她努力把錢往回推,“媽,不用,用不着,你自己留着,别推了,快拿回去,公公馬上出來了,看見了可不好。”
阿荔婆婆一聽,立刻往回看,趁這個空檔,阿荔把錢塞回了婆婆口袋,自己快步跑了。
老人家反應過來再追,卻是追不上了,阿荔上了黃大顯開來的車,跟賀君與一塊兒走了。
“阿荔!這孩子!”阿荔婆婆急得直跺腳。
阿荔從車窗裏探出頭來,揮手,“媽,再見,我以後再去看你!”
勝訴後的阿荔真的變了一個人。
晚上,非要請黃大顯和賀君與吃飯。
黃大顯當然求之不得,在家換了一套又一套衣服,賀君與看着,覺得自己不如不去。
“我覺着,這怎麽着也像個礙事的啊?”賀君與靠在沙發上,已經看膩了黃大顯的時裝秀:别叫我看了,辣眼睛!
黃大顯卻反駁,“我是那樣重色輕兄弟的人嗎?阿荔是真心感謝你,幫她赢了官司。”
“她這官司,誰打都能赢,有你,有啥不能赢的?”
“那可不是,還得是你!賀大律師!”黃大顯心情好,瘋狂拍他哥馬屁,全然忘了自己曾經說人除了臉好看,哪哪都不好的了。
賀君與最終被黃大顯拽出門的,到了吃飯的地兒,阿荔已經到了,菜也點好了,隻等他倆一到,就叫了服務員上菜。
還準備了酒。
席上,阿荔給賀君與敬酒,感謝他,言語間,仿佛又恢複到年輕時那個飒爽的阿荔姐。
賀君與輕輕舉了舉杯,“不用感謝我,真的,黃大顯出力比較多……”
“哥!”黃大顯阻止他說。
但他哥能聽他的?
“你婆婆本來被你公公送去外地親戚家了,是黃大顯開車去遊說,去求,連夜把人給裝回來,并且還藏了起來的。”賀君與覺得做好事必須留名,不然不白做了嗎?付出和得到,必須對等!這就是他的處世哲學,說他不是好人他也得說!
阿荔倒是沒想到這中間還有這些曲折,她還納悶,婆婆怎麽最後關頭又出現了呢……
“那,大顯,這一杯必須敬你!”阿荔給自己滿上,再端杯。
黃大顯樂呵呵的,滿心滿意跟阿荔喝了這杯,問她,“阿荔,今後有什麽打算?”房子也不要了,總不能一直住哥哥家,她那個嫂子,就是個錢串子。
阿荔低頭一笑,“你們會不會覺得我不要房子傻?”反正回去,家裏人得知後已經罵成篩子了,總之一個“傻”字貫穿全程。
“不會!”黃大顯一杯酒下肚,又都是自己人在這,講話就有啥說啥了,“我覺得不要挺好的,那個房子,有太多過去,既然要重新開始,就跟過去斷得幹幹淨淨吧!”黃大顯的性格,從來“錢财都是身外物”,活着開心最重要。
阿荔卻點點頭,沒想到,黃大顯幾句話就把她的心思說得透透的,“是的,就是想重新開始。”過去種種,愛過,也傷過,它的印記或許永遠烙在她的生命裏,無法抹去,但她希望自己能朝前走,不再回頭。
“我想離開這裏了。”她的酒量也不高,喝了兩杯,臉上就泛了紅暈,眼裏水光一般。
黃大顯眼睛一亮,“去京城吧?”
阿荔微微一笑,“大顯,我想去蓉城,我已經規劃好了,還是在那邊先做美甲或者美容,我技術不錯的……”
“你去什麽蓉城啊!去京城,我們自己開個小店面,你可以做美甲做美容做什麽都可以……”
“大顯,我跟你說過,孩子……”
“孩子有什麽問題?他現在跟我處得不錯,他叫我叔叔,那我這個當叔叔的就能給他解決上學問題,你别提什麽高考,考高還有十幾年呢,就算十幾年都解決不了,還有留學這條路,一路上國際學校不行嗎?住哪兒你也不用愁,你不願意跟我們住胡同裏,我們家多得是住房,你要住哪個地段都可以,我也不去打擾你,你就過你自己的生活,我住我的胡同,我們互不幹擾,你說不想看見我,我一輩子都不去見你都行,我……”黃大顯說着說着,就要哭起來了。
阿荔靜靜地聽着,等他說完,一如聽着小時候那個胖乎乎的鄰家小弟弟在自己面前叽叽咯咯說個不停一樣。
到他終于不說了,眼裏明晃晃的,全是淚花的時候,她抽出一張紙,給他擦眼淚,一如幼時的蘋果姐姐。
“大顯……”阿荔歎道,“我想,按我自己的想法活一回……我想,好好做一回阿荔……”
記憶裏,她好像從來沒有過“我要怎樣”。
小時候家裏就出了事,從那時候起,就不是她想要什麽了,而是媽媽要她做什麽她便做什麽,她要做一個乖孩子,不能讓媽媽失望難過。
後來,跟黃大顯在一起,卻遭到黃大顯父母的阻撓,告訴她,她的存在,隻會讓黃大顯蒙羞,隻會拖累了黃大顯,他父母說,爲了黃大顯,請你離開。于是,她聽了他們的話,離開了。
再後來,跟阿東結婚,就變成要聽阿東的,要爲兒子着想,爲整個家着想,她的想法和意願都不重要,或者說,生活,甚至磨滅了她的意願,她變得沒有想法了……
現在,她想做自己。做她想做的事。
做屬于自己的阿荔。
黃大顯聽了她的話,愣了好久,最終哽着問她,“什麽時候去?”
“過完年吧。”
黃大顯愣愣的,憋出一句,“那我,我……來看你,你不準不見我。”
阿荔無奈地看了眼賀君與,心道“何必”,卻也不忍将這兩個字說出口,終猶疑着說了聲“好……”
黃大顯便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那一頓晚飯,黃大顯喝了個酩酊大醉。
------題外話------
對不起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