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驿。
這是個古裏古怪的名字,其實它就是長春火車站。
自從溥儀成立了滿洲國之後,一切複古,車站也就變成了“驿站”。于是叫了幾十年的“長春站”就變成了“新京驿”。
好在名字雖然變了,但是火車站依然是火車站。并沒有變成馬車或者更古老的牛車。
早上10點。
一列從奉天開過來的旅客列車,一聲長鳴,像一頭鋼鐵巨獸一樣,噴着白汽,緩緩地停靠在一站台上。
列車停穩之後,火車車門打開。瞬間就如同巨獸張開了嘴巴一樣,不一會兒站台上全是背筐挑擔,或者拿着各色包裹行色匆匆的人們。
他們下了火車之後,都朝着出站口走去,漸漸地就彙聚成了一道寬闊的人流。
火車最後面一節,和普通旅客車廂不一樣,而是一節公務車。
公務車看上去很新,墨綠的車廂外面閃着光亮的光澤。車上窗簾拉得很緊,從外面看,絲毫都看不到什麽。
公務車和旅客車廂連接的站台上,已經拉起了黃色的警戒線,前面下車的旅客和公務車分開。
前面下車旅客一看這陣勢,經常出門的人,就知道公務車裏乘坐的是大人物。紛紛朝着這邊偷偷看上一眼後,匆匆離開。
京師警察廳特務科科長喬有天,身穿警官制式大衣,看上去威風凜凜地背着手站在車下,靜靜地看着公務車廂。
喬有天身後,同樣是四五個身穿和他樣式一樣大衣的人,這些人都是特務科中他的得力下屬。
喬有天看似渾不在意,其實心裏卻是有苦說不出。
今天早上,喬有天得到了報告。這幾天來,那個住在長春路上被監視的人,居然在他的下屬眼皮底下,明目張膽地逃脫了!
這也就算了,讓人更爲讓人惱火的是自己出動了幾百人對那一片進行搜索,居然沒有抓到人。那個人就這樣莫名其妙消失地無影無蹤。
喬有天自從得到這個消息之後,馬上命令特務科出動了大批特務。随後軍管區也派出了駐軍,配合特務科,以長春路爲中心,放寬了三公裏進行了搜查。
可是這個人居然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全然不見蹤迹。
說起這個人,喬有天更是滿頭霧水。就在幾天前,他接到了日軍憲兵司令部的電話。
電話是憲兵隊特高課課長青木介領打來的。青木介領給了他一個地址,和一個人的體貌特征,命令特務科派出特務抵進進行監視,但是不能打草驚蛇。
喬有天當時接電話的時候,就覺得很奇怪。他不明白爲什麽特高課不自己派人監視,而把這事交給自己做?
難道是分功?喬有天可不會傻乎乎的這樣認爲。
雖然心中疑窦叢生,但是喬有天也不敢問,隻能派出了自己最爲得力的下屬,前去去完成監視任務。
特務科的特務們剛開始監視這個人,就發現了不對勁,立刻上報了喬有天。
原來被監視這個人,不知道是何方神聖。他所接觸的每個人,居然都是新京的風雲人物。
這其中有軍方軍管區的軍官,也有警方警察廳的警官,也有金融銀行方面的高管,居然還有皇宮裏的總管。
喬有天接到報告後,也十分納悶,他也不知道這個被監視的人究竟是各方神聖。更不知道這樣一個人爲什麽被監視。
而這個監視的任務怎麽就落到了自己身上?自己卷進了這件事,究竟是禍是福?
喬有天心中忐忑,但是又不敢向憲兵隊打電話問清情況。于是隻能和自己的幾個親信下屬商量。
親信們知道的不比喬有天多多少,甚至有的還沒有喬有天知道的多,雖然是七嘴八舌的出主意,但是最終大家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
但是畢竟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最後喬有天還是打定了主意,這事特務科隻就事論事,不再延伸擴大。
既然接到的命令是監視這個人,那就隻負責監視,其餘的什麽也不做。
本來計劃的很好,可是誰知道昨天那兩個負責監視的特務到底幹了什麽,竟然被監視的人發現了,居然還裝作倒垃圾的模樣逃脫了。
喬有天心裏這個氣!對着兩個負責監視的特務一頓臭罵,随後把他倆都關了禁閉。但是這又有什麽用?亡羊補牢就不處理人了?想的倒是輕巧。
喬有天本來想着今天早上親自去一趟憲兵隊,找特高課長青木介領好好彙報一下。可是人還沒有動身呢,居然就接到了青木介領的電話。
喬有天原來想着青木介領知道了昨天的事。他戰戰兢兢接了電話,誰知道滿不是那回事。
電話裏青木介領讓他上午十點,到新京驿接站。
要接的人,是日軍駐北平司令部喜多機關偵緝課課長青木荒服。他們來的目的,就是爲了那個被自己監視的人。
喬有天還沒有來的及和青木介領說昨天的事呢,青木介領就挂了電話。無可奈何,喬有天隻能硬着頭皮來接站了。
既然北平來人,就是爲了那個人,那就直接給北平來的人說情況好了。反正是伸頭一刀,低頭還是一刀。事既然出了,躲是躲不過去的。
喬有天心裏七上八下地站在站台上,靜候着公務車上的人下車交涉。
青木荒服從辦公桌後面的椅子上站起身子,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這一路上把他給累壞了,整整四天,都待在火車上,是誰都得累壞了。
四天前,他們在西直門火車站上了車。從北平到新京,這個時候可沒有直達的列車,中間需要換乘。
他們從北平出發,中間一連換乘了好幾次,經過了四天四夜。這才到達了新京驿。
陳陽和于德彪,對這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自然沒有什麽大反應。
其餘的人即使心情激動,但是一個個也很有經驗,不會把這份激動挂在臉上。
要說這些人裏面,最興奮得莫過于齊玉林了,畢竟年紀還小,到了新地方,興奮一點也正常。
陳陽端着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水,他一點也不着急。既然來了,也到地方了,那還有什麽可着急的。
“股長,到站了,車都停了,咱們下去吧。”齊玉林一副躍躍欲試地樣子說道。
“不忙,等其他旅客下完再說。”陳陽笑眯眯地說道。
“噢。”齊玉林答應一聲,輕輕把窗簾拉開了一條縫,随後興奮地大聲喊道:“股長,快看,這些人應該是來接我們的。”
陳陽聽了,也将窗簾拉開了一條縫,看到了喬有天幾個人,身穿大衣,站在站台上。
此時時間雖然已經到了三月末,但是東北的天氣依然寒冷。長時間在戶外,誰也受不了。
雖然這幾個人都穿了大衣,但是依然擋不住這凜冽的寒風,一個個身子微微有些發抖。
“青木君,下面應該是接我們的人,我下去迎迎。”陳陽說着話,就朝着車門走去。齊玉林看了,連忙興奮地跟在了後面。
陳陽下了車,滿臉笑容就迎了過去。
喬有天看到車上有人下來,也連忙走了過去。他巴不得接了人趕緊走,這天太冷了!
“歡迎,歡迎。您是……?”
喬有天握住了陳陽,宛若老朋友一樣問着陳陽的姓名。
陳陽聽了喬有天這話,不由得笑了,客氣地說道:“陳陽。北平警察局特務科行動二股股長。”
“啊,陳兄弟!久仰久仰!青木課長呢?”喬有天客氣了一句,開口就奔向正題。
“在車上呢,青木太君要等到其他旅客都離開之後,再下來。要不您先上車坐會兒?”陳陽說道。
“對對,得上車和青木太君打個招呼。”喬有天聲音略微有些顫抖地說着話,随後就奔着車廂走去。
幾個人上了公務車,略做寒暄又稍坐了一會。站台上的旅客就離開的差不多了。
陳陽這才問道:“青木太君,差不多了,咱們下車吧。”
青木荒服看了一眼喬有天。喬有天馬上恭順地一彎腰說道:“汽車已經準備好了,都在站外面等着呢。”
青木荒服點了點頭,伸手拿起了搭在椅子背上的大衣,當先下了車。随後喬有天等人魚貫而下。
衆人出了車站,就看見了一拉溜黑色汽車停在路邊。每輛車上的司機都在車下面站着等候。
青木荒服等人在喬有天幾個人的引導下,分别上了汽車。
青木荒服帶來的負責監聽的幾個特務,帶着設備上了最後一輛大車。
陳陽眉頭微皺,看到喬有天準備的這麽妥當,顯然是事先得到了消息,提前有了準備。他心裏不由得有點替A8擔心。
陳陽是這次來的人中間,僅次于青木荒服的二号人物。喬有天當然不敢怠慢。他原來準備讓随他來接人的特務科副科長周鵬,陪同陳陽坐第三輛車。
陳陽并沒有聽從喬有天的引導,而是搖了搖手,直接上了青木荒服那輛車的副駕駛。
原本副駕駛那個特務傻傻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眼睛望向了喬有天。
喬有天見狀,苦笑了一下揮了揮手,那人飛快地跑到了後面,上了最後的那輛車。
喇叭響處,車隊緩緩地離開了新京驿。
陳陽坐在前面,後面是喬有天和青木荒服。在這個時候,陳陽知道自己不能第一個說話。于是就隔着玻璃看兩邊的街道。
新京的街道很寬闊,也很整潔,比北平那可強多了。馬路旁邊一棟棟的樓房,宛如現代化城市。
“喬科長,咱們先安頓下來,然後就帶上幾個人到長春路去看看地形。”青木荒服身子盡量向後靠,讓自己坐的舒服一點說道。
“青木課長,實在不好意思,剛才人多沒有好意思說。”喬有天結結巴巴地說道。
喬有天臉上地神色顯得很是尴尬,陳陽從後視鏡中看到了這個情況,不由得心中一動。他雖然心裏疑惑,但是卻沒有發問。
青木荒服更是一愣,心裏馬上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的眉毛瞬間皺成了一個川字,眼睛疑惑地瞥向了喬有天。
喬有天本來就尴尬,看到青木荒服鷹隼一樣,冷冷的目光,不由得身子一哆嗦。
“喬科長,究竟是怎麽回事?”青木荒服見喬有天不說話,終于忍不住問道。
“人,人……跑了。”喬有天糾結了很久,還是說了出來。
青木荒服一愣,緊接着臉漲的通紅。他雙手緊握,發出了嘎巴嘎巴的聲音。
喬有天看到青木荒服這個樣子,也頓時緊張了起來,身子微微縮了縮,沒有說話。
青木荒服此刻的火都快将自己點燃了!爲了這起案子,他可是下了大本,幾乎動用了所有的關系。
爲了讓各部門配合,他懇請喜多誠一給北平警察局、滿洲國京師警察廳都打了招呼,而且還從司令部中特别申請出了監聽設備以及監聽人員。
如果沒有喜多誠一的命令,北平警察局角田顧問會那麽地聽話?
費了這麽大的勁兒,興沖沖地來到新京,現在喬有天居然告訴他人跑了!這讓他怎麽辦?
就這麽回去?這不成笑料了?他又怎麽和喜多誠一交待?
現在的北平,日軍特務機構可以說是三足鼎立。
憲兵隊特高課不用說了,現在又多了一個大島奔三的特别偵緝隊。自己這次铩羽而歸,會不會給特别偵緝隊創造機會?喜多誠一今後會不會傾向特别偵緝隊。
一件完全可以主動出擊的案子,怎麽一下子就變成這麽被動?
青木荒服想發火,但是又不知道沖着誰去發。
“啪!”的一聲,青木荒服一拳重重砸在了車門上。
陳陽聽着都疼,回頭看去,果然看到青木荒服雖然沒有叫出聲來,但是嘴卻恨不得咧到了耳朵邊。
“什麽時候的事?”陳陽開口問道。
“昨天上午。”喬有天一愣,他沒有想到陳陽會插嘴,但是還是回答道。
“二十四小時了。”陳陽擡手看了看表,自言自語地說道。
喬有天沒有說話,他也聽出來陳陽是在自言自語。
“發現他逃脫之後,你們做了什麽?”陳陽又緩緩地說道。
喬有天不滿地看了一眼陳陽,沒有說話。
在喬有天看來,這一次北平來人,整個負責的不過是青木荒服而已。
陳陽不過是一個下面的随行人員,人家正主還沒有說話呢,你在這起什麽哄。
陳陽見了喬有天不屑的神情,微微一笑,把頭轉了過去,不再說話。
青木荒服此時則緩過神來了,想着看來隻有亡羊補牢了。他見喬有天沒有回答陳陽的話,冷冷地看了一眼喬有天,問道:“陳股長問你話呢,喬科長沒有聽見?”
喬有天一愣,連忙說道:“聽見了,這不是正在想着怎麽說嗎。”
青木荒服沒有再說話,身子微靠,閉上了眼睛。他實在不想搭理這裏這個喬有天,他怕自己忍不住一拳砸在他那張虛僞的臉上。
“出了事之後,我們立刻封鎖了現場,然後外放三公裏,進行搜查,但是沒有搜到。”喬有天說道。
“窩點查了嗎?”陳陽頭也沒回,又淡淡地問道。
“沒…沒有。”喬有天臉一紅問道。
“爲什麽?”這次問話的是青木荒服。他依然閉着雙眼沒有睜開。
“那所房子,主人是……是滿洲國軍一位上層人物。”喬有天說話又開始結巴了。
“叫什麽名字?”青木荒服低聲問道。
“這個,這個……”喬有天猶豫着不說。
“怎麽了?”青木荒服盡量克制着怒火,把聲音放得平和說道。
“我已經上報,按照相關規定,這個需要上報關東軍。”喬有天想了一下說道。
“現在帶我去。”青木荒服平靜地說道。
“這個……這個……”喬有天有點拿不定主意。
陳陽聽了,轉過了頭,笑着說道:“喬科長,我看不如這樣,我們也不讓您爲難,您呢,分給我們兩輛車,再給我們找個向導,其餘的事您就甭管了,隻管帶着我們其他的人去安頓,您看怎麽樣。”
喬有天聽了陳陽的話更是拿不定主意,他看了看陳陽,又看了看閉着眼睛的青木荒服,呐呐地說不出話來。
“青木太君之前就在滿洲國,而且和關東軍的上層十分熟悉。另外你還有可能不知道,青木太君可是大日本帝國青木家族的六代目。”陳陽又緩緩地說道。
喬有天想了半晌,一咬牙,終于打定了主意,沖着司機說道:“停車!”
汽車緩緩地停到了路邊,喬有天下了車,陳陽也跟着下了車。
後面的車不知道怎麽回事,見科長的車都停了,也跟着一輛輛挨着順序停在了路邊。
喬有天座車前面,還有一輛壓道車。司機從後視鏡中看到後面車隊,都停了下來。
司機雖然不知道什麽原因,但是也緩緩地停在了路邊。随後一個身穿青色制服裝的人就從車上下來,一溜煙地跑了過來。
後面車上北平來的特務們,看到陳陽站在車下,也紛紛地下來。
陳陽沖着于德彪和齊玉林招手,兩個人快速地跑了過來。
“玉林,你帶幾個人過來。”陳陽随後又轉向于德彪,說道:“老于,你帶着人先跟着喬科長安頓,那裏由你負責了啊!”
齊玉林不一會兒就帶了四個人跑了過來,其中還有一個日本人沙田。他是喜多機關的人。
“沙田跟我上這輛車,”陳陽說完一指青木荒服那輛車。随後就将眼睛望向了喬有天。
喬有天會意,連忙說道:“還有這輛,讓這輛車跟着你們。”
陳陽笑了笑,用手一指第二輛車說道:“玉林,你們幾個上這輛車。”
“向導呢?”陳陽又開口問道。
“老曹,曹德彪!”喬有天大聲喊道。
“來了,來了。科長,啥事啊!”随着一口标準的東北口音,一條大漢跑了過來。
“老曹,你和北平來的同仁們一起去,具體去哪,你聽這位陳股長的。”喬有天皺了一下眉頭說道。
“好啊,嫁給人家就不嫌人家家夥大,人家叫幹啥咱就幹啥。”曹德彪一副流裏流氣地說道。
陳陽聽了微微一笑,指了指汽車,說道:“上車吧,你坐前面。”
陳陽走了過去,拉開了駕駛室的門,笑着說道:“師傅,麻煩您挪挪。”
司機一愣,雖然猶猶豫豫地下了車,但是仍然一腳門裏,一角門外,眼睛卻望向了喬有天。
喬有天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司機這才徹底出來。
“鑰匙呢?”陳陽伸手說道。
“在車上呢,沒拔。”司機冷聲說道。
陳陽點了點頭,坐進了駕駛室。熟練地放手刹,踩離合挂檔,汽車緩緩啓動,逐漸加速。後面一輛緊跟着前面一輛,兩輛汽車絕塵而去。
“你知道地方?”青木荒服有些納悶地問道。
“之前在新京待過,路還算熟。”陳陽眼睛看着前面說道。
汽車一拐彎,朝着長春街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