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堂堂的從三品朝廷重臣,在接到宮中傳出的這樣的指令後,首先想到的卻和王保兒、彩鸾兩位小小的宦者、宮人是同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才能做到明哲保身,兩不得罪。景暄那邊雖然沒人來向他打招呼,可單憑來興兒曾蒙皇帝親自賜婚這一條,也使得這位老大人不敢輕易照櫻兒的話去做。
不過,堂堂皇帝跟前的第一寵妃既然肯托人帶話給自己,如不照辦,隻怕自己的這頂官帽照樣戴不長久,經過了反複惦量,絞盡腦汁地考慮自己如何能在這場難纏的官司當中立于不敗之地,這位老大人終于想出了一個雖說不上是兩全其美,但也足以使自己不受埋怨的計策:待來興兒一被關進大理寺的牢房,便将坐實來興兒私縱李舒的重任一股腦地轉交給了他的副手大理寺丞身上,并要他務必在皇帝給定的限期内拿到足以證明來興兒的确犯下縱敵重罪的有力證據。
按照這位老大人心中的打算,隻要拿到了來興兒縱敵的證據,便算是自己完成了婉容交待下來的差使,而由大理寺丞而非他本人來坐實來興兒縱敵一事,又可爲他日後在皇帝或景暄面前找出一條退路,不至于被直接推至風尖浪口而無法脫身。
而偏偏這位倒黴的大理寺丞又是個酷愛審案的個中高手,一經由本寺的長官當面交待下這一艱巨的任務來,遂********地琢磨起怎樣在沒有人證的情況下,僅僅用三天的時間便能從來興兒嘴裏逼問出他縱敵的證據來,而忽略了自己無形之中已被長官當槍白使了一回,并且鬧不好,自己還會因爲這起案子而丢官罷職,甚至會丢了性命。
不得不承認,身爲朝廷法司衙門中數一數二的審案高手,這位大理寺丞果然有他勝于旁人的一套問案方法和技巧。
一連三天,每天他提審來興兒的時間都在五個時辰以上,也就是說,來興兒被關進大理寺的牢房之後,一天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幾乎每天都是在和這位大理寺丞單獨面對中度過的。然而,自始至終,作爲主審官的大理寺丞卻沒有向來興兒明确提出過一個類似他究竟做過縱敵的事沒有,或者是他是如何私縱叛首李舒的這樣的問題。
從來興兒頭一回見到大理寺丞時起,這位審案高手就要求來興兒完完整整地把蒲州城破的當天,他帶領軍士追拿李舒至王屋山後發生的一切事情仔仔細細地寫個經過給他,而後便開始了長達兩天半時間内逐字逐句與來興兒核實諸種細節的審問過程,從來興兒率軍在松台村頭的場院内碰到丁老實開始,直至當天入更前,來興兒是如何在上山搜尋李舒的過程中發現他已被山間猛獸咬成了碎片,沒有放過一個細節。并且在他審問來興兒的全過程中,都專一交待書吏,将二人之間的問答原原本本地記錄在案。
如此這般地,到了第三天,待審問來興兒,命人将他帶回牢房,這位審案高手大理寺丞獨自一人将三天來書吏記錄下的來興兒的口供前前後後梳理了一遍,臉上不禁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他發現,在來興兒的先後幾次叙述中,唯有當天在松台村初次發現并抓獲李舒的那一段沒有絲毫的出入,并且尤其是自來興兒帶發病的李舒上山治病以後,來興兒的幾次回答都似乎有意地在回避提及什麽人,而這個人照大理寺丞看來,就是蒲州方面移交過來的告舉材料中提到的那位所謂的李舒的美姬。這麽一來,大理寺丞有充分的理由認爲,隻要他把這份審訊記錄交上去,并指出來興兒幾次回答中存在的不一緻之處,用不着再多說什麽,皇帝自然會據此認定,來興兒有蓄意隐瞞事實經過的意圖,從而推斷出來興兒有私縱李舒的重大嫌疑。
雖然事情的發展并不盡如大理寺丞想像的那樣,可是他還是很樂意親自到牢房中面對來興兒本人宣布他的勝利成果的。
“傳聖上口谕,罪臣來興兒接旨。”
大理寺丞進得牢房,面南而立,沖着牢房中的兩個嫌犯高唱一聲。
這麽快皇帝便傳下了口谕!來興兒心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連忙拉扯着江中石,一同跪倒在大理寺丞身前,口稱接旨。
“咨爾六品果毅校尉來興兒,本系叛臣之後,概因自朕登極以來,多有微勞,承羽林大将軍吳弼向朕舉薦,充爲軍中校尉。來興兒不思殺敵建功,報效朝廷,反而私縱叛首李舒,犯下不赦之罪。按律本應立即處斬,但朕念及先皇曾加厚恩于來氏一門,不忍拂先皇寬仁之心,故着削去來興兒一應職階,貶爲庶民,罰清理東司三年,以贖其罪。大将軍吳弼舉薦非人,罰俸一年,自省其過。欽此。”
來興兒跪在當地,聽得是糊裏糊塗,自已的父親來慎行分明是因附逆而死在了先皇手下,爲何皇帝的口谕中特别提到饒恕自己死罪的原因是因先皇曾施厚恩于來氏一門?自己自李進忠死後,分明是被吳弼關押在大慈恩寺中多日,後蒙皇帝本人加恩,才官複原階,加入行伍,爲何皇帝的口谕中稱是受了大将軍吳弼的舉薦?處置自己的同時,爲何連帶着還叫吳弼跟着自己吃了個罰俸一年的處罰?
“大哥,這東司是什麽地方啊?”跪在來興兒身旁的江中石低聲向來興兒問道。
向來興兒宣完皇帝口谕的大理寺丞換做了一副笑臉,主動代來興兒解釋道:“東司就是茅廁呀。聖上有話,來興兒本出身于翰林之家,論聰明才智,倘若能本本分分地進學修身,将來也不失爲朝廷棟梁之臣,所以特意替你圈定了一個妥當的所在,也就是國子監,差你到那裏清理東司,使你在值役之餘還能夠求學上進,聖上待你,真可謂是仁至義盡了啊。”
江中石一聽大理寺丞說皇帝要罰來興兒去打掃茅廁,頭一個就不幹了,挺身站起,就要口出不遜之辭,被身旁的來興兒一把拉住,強按着叫他重新跪了下來。
來興兒恭恭敬敬地朝着大理寺丞行了三叩首的大禮,謝過皇帝的不殺之恩,又誠心誠意地向大理寺丞本人緻謝,感謝他在皇帝面前爲自己着力開脫,才使得皇帝寬赦了自己。
大理寺丞心中實覺有愧于來興兒,遂扭頭令四名獄卒退出牢房,這才壓低聲音對來興兒說道:“不瞞将軍說,此次将軍得以活命,非賴本官出力,實則上賴聖上有意施恩于将軍你,下賴将軍你娶到了一位忠貞不二的奇女子,沒有她舍棄宮中的榮華富貴,甘願在将軍蒙難之時,委身嫁與将軍你,聖上或許不至于如此迅速地便赦免了将軍你的死罪呢。”
“錦屏?難道這次是她救了自己?”來興兒心中像打翻了五味料瓶,一時間說不出是怎樣的滋味。
“錦屏姑娘還在衙門外等着将軍你呢,本官這就送将軍出去。”這位審案高手大理寺丞在入宮面君之時,曾得皇帝親口點拔,醒悟到了自己這回是被頂頭上司大理寺卿當槍給使了一回,因此,對待來興兒的态度大爲轉變,渾不似這幾日來套問來興兒口供時那麽處心積慮了。
來興兒和江中石在大理寺丞的親自陪送下,走出了大理寺的牢房,果然見錦屏手牽着小白龍,獨自站在大理寺門外,似乎已等候自己多時了。
來興兒緊跑上前,撫摸着小白龍頸後長長的鬃毛,滿含歉意地對錦屏說道:“連累你爲了我的事,受委屈了。”
錦屏遠遠地望見來興兒,已是激動地淚流滿面,此時聽來興兒如此說,禁不住擡起拳頭,狠狠在來興兒胸前打了一拳,破涕爲笑地埋怨道:“都是你不好,害我做了個清理東司的婆姨,以後跟着你少不得****要多聞些臭氣。”
來興兒心中對錦屏既充滿了感激,又摻雜着濃濃的歉意,同時還油然而生出一種敬佩之情。兩年前,他被李進忠帶出閑廄院,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作了張皇後的一名眼線調入東宮,當時頭一個向他伸出溫暖之手的正是眼前這個哭得梨花帶雨的美麗女子。幾年來,自己和她雖說得上是朝夕相處,無話不說,卻從來沒發覺她竟是這麽一位視榮華富貴爲糞土,忠貞不二的奇女子,相比之下,自己有負她多矣。
“咱們快走吧。别在大理寺門前多做耽擱,瞧着這衙門,我渾身就直出冷汗。”錦屏不好意思被來興兒直楞楞地盯着呆看,忙開口說道。
來興兒經她這一提醒,也回過神來,轉身沖着立于衙門前的那位大理寺丞躬身施了一禮,招呼着江中石,三人兩前一後,離開了大理寺,朝着城東的國子監走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