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個出身寒門,相貌醜陋,并無任何過人之處的尋常宦者,在經曆了大明宮中的無數次風風雨雨之後,竟然史無前例地做了王爺!
李進忠眯起雙眼,惬意地幻想着:
今天半空當中高高懸着的這輪明月不正是自己的化身嗎?從此以後,他就是這全天下唯一的一位異姓王啦,更何況皇帝還要稱他一聲“尚父“!如果将皇帝比做白日裏的太陽的話,那他豈不就是這夜空中獨一無二的月亮,雖不足以和太陽争輝,卻也可以獨霸一方天空,獨享一份尊崇!
這不,王保兒身爲皇帝貼身的随侍,也開始向自己暗送秋波,主動讨起好來,親自跑來向自己傳達皇帝的口谕:三天後,皇帝将在含元殿爲他舉行隆重的冊禮。三天,隻須再等上三天,他李進忠便能和衆多的皇族後嗣們并肩而立,接受這無上的榮寵啦。
從此以後,他居住的地方便可稱爲殿,他頭上戴的将不再是璞頭,而稱爲冠,他的夫人将被人稱做王妃,他也不會再因調用禁軍爲自己看家護院而受人非議……總之,他的一切都将獲得徹頭徹尾的改變。
這樣想着,李進忠突然覺得渾身上下燥熱難耐,遂翻身下馬,将馬缰扔給随行的家人,自己則乘着仲秋夜陣陣的涼風信步而行,朝着晉國公府的方向徒步走去。
即使如此,他仍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像身邊的風兒一樣,四處飄散開來。
三十多年前,一個替皇帝喂馬的黑醜漢子,隻因有幸在一次皇室的圍獵當中攔住了受驚的禦馬,救下了當時的皇帝,被調至紫宸殿當差,從此走上了一條與之前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在紫宸殿當差的那段日子,他又屢受當時皇帝跟前最得寵的高姓大宦者的欺壓和****,幾次三番地險些被誣緻死。
終于有一天,在宮中享有“神醫“之稱的夏嬷嬷看他做事勤謹、忠厚木讷,在皇帝跟前多次稱賞他的辛勞,皇帝大喜之下,便将他擢升爲六品内給事,掌管閑廄院,使得他入了品級,也擺脫了高氏的欺辱。因爲這個緣故,他通過夏嬷嬷結識了當時的太子,并在叛軍攻破長安的當天,親自護送太子和張良娣逃出了京城,之後一路不離不棄,始終伴随在太子身邊,爲太子臨危登基,号令天下勤王平叛出謀劃策,從而一躍成爲了中興複國元勳,長安收複後不久,就被超次提升爲從三品内侍省監,替代了高氏的位置。
那天晚上,南内上空的月亮好像也是這麽圓吧。李進忠邊緩步向前走着,邊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那個令他終身難忘的夜晚,不禁長籲了口氣。
長安收複後大約不到三個月的光景,在皇帝的再三懇求下,被迫做了太上皇的老皇帝終于回到了長安,李進忠奉皇帝的聖旨将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安置在了當時荒無人煙的南内,并向皇帝建言将以往騎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的高氏長流三千裏,解了心頭之恨。
而就在那一年的秋天,似乎也是八月十五前後吧。有一天,皇帝把李進忠單獨叫進了紫宸殿,親口向他下達了一道秘旨:今晚送太上皇升天!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親手取人性命,似乎也是唯一的一次。不過,他殺的那個人卻是可稱得上是天下至尊的太上皇。在那個晚上之後,他每每回想起太上皇在南内的花萼相輝樓上喝下他親手呈上的那杯藥酒,呻吟着倒地的那一幕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心悸。也是在那個晚上之後,他手裏便多了一串碩大的佛珠......
再往後,再往後......
李進忠遠遠地望見了自己府邸所在的坊門,不知爲何,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在此時忽然闖進了他的腦海之中。他努力在記憶的汪洋大海中仔細查找着這個身影,終于,在走進坊門的霎那間,他認出了那個身影:來興兒的母親程梅心。
兩年前,他經過反複思量,最終在張皇後和太子之間選擇了太子,夤夜造訪凝香軒,向太子表明心迹,恰遇到來興兒張氏眼線的身份被太子揭破.....
遵從太子的要求,他幾番輾轉,打聽到了程梅心被罰至九成宮爲奴的消息。于是,便親自帶人趕赴九成宮,想接程梅心回長安,把她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
及至他一踏入九成宮的宮門,立時察覺出氣氛不對,程梅心似乎處于嚴密的監控之下,想要帶她離開九成宮已絕無可能。
在這種情況下,他靈機一動,趁與程梅心單獨相見之時,向她如實告知了來興兒被選做張皇後眼線的事實,并騙取了她的手迹......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程梅心在與他見面後不久就自盡身亡了。
她可以算作是繼太上皇之後死在自己手上的又一條性命吧。李進忠這樣想着,心中不禁對來興兒産生了一絲愧疚。
當他見過程梅心,從天台山上下來,繞道同州向太子禀報程梅心的下落時,當時戴罪在身的太子隻不甚在意地說了聲“有勞李大人了”便把話題引向了别處。
可是,據他所知,在從自己嘴裏得知了程梅心的下落後,太子也曾派人前往九成宮核查他所報消息的真僞、虛實。或許從那時起,他就對太子懷上了戒心吧:這位儲君的心機太過深不可測了,即連如此小事,也不肯輕信于人。
而今,這位頗具心機的太子在自己的扶保下做了皇帝,并且種種迹象無不顯示出,他對自己并不像對吳弼、柳毅般那樣信任。那麽,在他即位之初,他未封自己做王,自己奉旨靖宮,立下大功之時,他也沒有以王爵相酬,爲何偏偏在今天,以一種不同尋常的方式加封自己呢?
倏地一陣賊風吹過,李進忠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