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因爲明經出身的原因,他仕途多舛,遠遠比不上進士科的同僚,近四十歲時還在部曹小吏的職位上晃蕩着,終日埋首于如山樣堆積的公文、案牍之中。
比他小二十歲的同年狀元林樹早已是身着朱袍的四品要員、太子身邊數一數二的僚屬了,可他卻隻能被發遣到蠻荒之地越州做一名無足輕重的州司馬,吏部拟下的公文上還美其名曰擢升。
眼看着日月蹉跎,雙鬓染霜,不甘于一生平庸的湯寬終于痛下決心,就是傾家蕩産,也要換一身朱袍穿穿,光耀光耀門楣。
于是,在他整整五十歲那年,正六品的州司馬大人湯寬做了一件他前半生中最爲重要的大事:一股腦地将并州老家的田産、家業全部變賣,且把賣得的二十萬貫分做兩半,其中十萬送入了時任中書令的裴百藥府中,餘下的十萬也一貫沒留,全部孝敬了内侍省監李進忠。
老天不負有心人,當然,還有一句話叫做有錢能使鬼推磨。李進忠和裴百藥這兩位内、外朝的當家人,無不被湯寬不惜經濟上破産也要追求政治上進步的精神所感動,頗具契約精神地、不約而同地在皇帝面前舉薦,贊稱湯寬是一位難得的紮根邊疆、任勞任怨,且政績卓著、爲民稱頌的優秀地方官員,理應受到朝廷的破格提拔重用,以彰顯朝廷選賢任賢之明。
皇帝此時屠殺附逆的官員正殺到欲罷不能的當口,也急于在遍天下的官員當中樹立一個楷模,以便激勵衆臣下真心誠意地爲朝廷效命,耳聽得兩位心腹大臣皆如此稱道湯寬此人賢能,不由得龍顔大悅,當即便傳下旨意,破格擢升湯寬爲正五品的三等州刺史。
與李進忠相比,裴百藥畢竟多讀了幾卷書,更懂得拿人錢财,成人之美的爲人處事之道,暗自在心中掂量:覺得十萬貫砸給自己,隻換得個官升兩級,湯寬隻怕不會心滿意足。于是,在向吏部轉達皇帝的诏命時,特意加批了兩個字:巴州。
巴州向爲富庶之地,其治轄之地雖小,但地扼沖要,軍事上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因此,巴州刺史雖然在刺史一級的地方長官行列中處于品秩最低的第三等,但卻是個可以名利雙收的肥差。
本來這是件好事兒。可是,當湯寬喜滋滋地攜家帶口地從越州不遠千裏地趕到巴州上任時,他才驚異地發現,自己一夜之間仿佛成了衆人攻擊的靶子。
上至頂頭上司劍南東川節度使、下至巴州刺史府一衆僚屬和巴州治下各縣的官吏、差員,每個人都或明或暗地在對他這位衆臣的楷模使着絆子。不是道上嫌巴州奉朝廷诏旨招募的兵員連年不足,就是刺史衙門的長史、司馬、參軍們向他抱怨巴州連年向朝廷解交的賦稅幾乎是相鄰的渝州的兩倍,卻爲何渝州刺史衙門的長史、司馬、參軍們品秩皆要高過自己。
最可氣的是各縣的小吏和差員們,每每打着他模範刺史的名号到民間敲詐勒索,胡作非爲,而他爲了在皇帝和天下同僚面前維護自己衆臣楷模的良好形象,還不得不對他們采取姑息包容的态度,竭力替他們遮掩、隐瞞,有時還得親自出面去替他們安撫百姓,擺平麻煩。
最近在巴州任刺史的三年時間裏,湯寬不但在衆目睽睽之下沒敢往自己腰包裏揣過一文錢,還受盡了上司、下僚們的窩囊氣。即連他的夫人和小妾都時不時地向他報怨說,自從跟他到了巴州上任,她們的脂粉錢都變得常常接濟不上了。
但是,人生往往就是這樣,縱使抛舍萬貫家财也乞求不來的東西,忽然之間有一天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輕而易舉地得到。
當湯寬這天才來至刺史府的大堂之中坐下,面對着眼前這位衣衫褴縷、被差役們推推搡搡抓到刺史衙門的殺人嫌犯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前些時,據城東的裏長報稱,城東老君觀裏的那個老乞婆不知何時被人殺死在了觀内。要說起這位老乞婆,與堂堂的刺史大人曾有過不止一面之緣。她人雖年老埋汰,說起話來語氣倒大得很。湯寬至今清楚地記得,一年前他頭一回見到老乞婆時,這個老婆子就送過他八個字的谶語:“逢龍即起、從龍不終。”
湯寬聽了,心中頗爲不快。他破家舍财,被皇帝欽立爲衆臣楷模,說是逢龍即起,尚不爲過;但這後一句顯然不是什麽好話,從龍不終,是說他湯寬沒有好下場嗎?
因爲這個緣故,湯寬對這位老乞婆印象頗深。
老乞婆被殺,殺人疑犯迅速被輯拿歸案,對湯寬來說,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人命案子啦。可是,這個年不及弱冠的殺人疑犯怎麽這麽像一個人呢?
湯寬釋褐至今,已近四十年,其中在長安各部、院衙門供職就長達三十年,見識不可謂不廣。眼見得面前的落魄少年分明就是朝廷明令查訪的皇長子、睦王殿下李啓,湯寬差點都要醉了。
當今皇上最寵愛的,被天下人視爲不二太子人選的睦王竟被他找到了!
逢龍即起、逢龍即起,敢情說的是這位未來的真命天子!
盡管這位年輕人一言不發,既不承認殺人,也不願說明自己的真實身份,但湯寬憑借着他過人的識人本領即可認定,他就是睦王李啓!
一旦意識到自己即将因此而時來運轉、飛黃騰達,湯寬随即做出了一個與三年前破産買官相比,絲毫也不遜色的重大決定。在用六百裏驿傳直接向長安呈送消息之後,他并沒有向節度使衙門同時報告找到睦王的消息,而是率領二百名精壯的府軍軍士,親自護送睦王踏上了晉京的旅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