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李進忠屏退了所有人,單獨和你母親關在這間屋子裏呆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定更時分,咱家才見你母親兩眼通紅地出了值房。李進忠見過你母親之後,更是一刻都未再多留,連夜便返回了京城。
事後,無論咱家如何盤問,你母親都矢口不提她與李進忠會面時談話的内容。咱家思慮再三,終于決定還是把這件事向清甯宮做了禀報。
令咱家萬萬沒想到的是,清甯宮得到禀報後,芙蓉司正竟親自帶了一隊人馬即刻趕到了九成宮,将九成宮中知曉你母親底細的人,除了咱家之外,一律處死,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說到此處,董老成用衣袖擦拭着眼眶,顯然心中充滿了悲傷和凄惶。來興兒也聽得心頭爲之一震:母親身上難道藏着什麽重大的秘密?不然,芙蓉何以會如此濫殺。
“芙蓉一番屠戮之後,特地叮囑咱家監看好你母親,第二天她就要把你母親從九成宮給帶走。
咱家當時又驚又怕,無奈之下隻好親自去監守你母親。也就是在那個晚上,你母親她吞銀自盡了……”
來興兒聽得心如刀絞,又覺心有不甘,連忙問道:“不是有您親自監守着嗎,母親何以會突然自盡?”
恰在這時,有宦者端了一碗熱騰騰的湯餅走進房來。董老成唉了一聲,指着那碗湯餅勸來興兒道:“孩子,趕了一天的路,先吃完湯餅墊墊饑吧。剩下的事你不聽也罷。”
來興兒此時哪兒還吃得下任何東西,将碗推在一邊,焦急地催促道:“您說母親是因我而死,這倒底是爲了什麽呀?”
“說起來,你母親不愧是名門閨秀,裝着一肚子的心腹事,表面竟一點兒也瞧不出有異樣來。
那天晚上,她見咱家守着她不肯離開半步,其實心中已存了輕生的念頭,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有意和咱家拉呱起了家常。
咱家自她來九成宮後,從未見她這麽健談過,也是好奇她的家世來曆有何與衆不同之處,竟招引得京城中當朝的權貴們爲了她而來此大開殺戒。于是,便按捺下心中的惶恐,專心聽她說了起來。
她先是說起了你父親,繼而又向咱家特别說到了你。當時據她說,前不久李進忠特地從京城給她帶來了你的音訊。得知你從閑廄院調入了東宮,到太子身邊當差,她由衷地爲你感到高興,從你身上仿佛看到了恢複家門聲譽,重振來氏家風的希望。
最使咱家感到追悔莫及的是,你母親說着說着,從衣袖中掏出一面發黃的絹帕,含着笑對咱家說:‘罪婦聽到小兒有了出息,驚喜交加,當夜即賦詩一首,寫在這面絹帕之上,煩請大人今後如有機會到長安,不妨去找見我那孩兒,将罪婦的這首小詩交給他,算是爲娘的對他的一點鼓勵吧。’
她這麽一說,咱家當時陡起警覺,生怕她借機向外傳遞訊息,遂從她手中接過絹帕,随口誦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一朝化身鷹和犬,孤露枝頭笑梅花。’
來興兒傾耳聆聽母親留下的這首遺作,不禁暗自揣摩道:這首小詩前兩句借用的是前人名句,暗含家門中落之意,自不待言;
第三句似乎指的是自己兩年前被李進忠帶出閑廄院,作爲張皇後的眼線潛入東宮之事;
唯獨這末一句大有深意,孤露意指遭父母棄養的孤兒,母親的名諱中帶一梅字,梅花即是自謂,孤露和梅花連在一起,似有不祥的意味,但笑字用在這兒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他正胡亂猜想着,隻聽董老成繼續說道:“怪隻堅咱家孤陋寡聞哪。當時見詩中末尾有一個笑字在,誤以爲是母親對兒子抱有期望,卻不料笑與孝同音相諧,蘊含的實爲托孤之意……”
來興兒幡然醒悟:原來母親自從見到李進忠之後,就萌生了去意!
“正是這一字之誤,使咱家的戒備之心消去了大半,而你母親趁咱家凝神琢磨詩意之機,悄悄吞下了手上戴着的銀戒……
張氏手下的人要你來九成宮見咱家,聽咱家述說你母親自盡的前後經過。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真正的用意何在?”
來興兒回想起李進忠诓騙自己的一幕幕場景,咬緊牙關說道:“他們是想告訴我,是李進忠一手造成了家母的死!”
董老成贊許地點了點頭,感歎道:“看你年不及弱冠,遇事倒是一點也不糊塗啊!将近三年了,他們留着咱家不殺,爲的就是要咱家親口告訴你,三年前你母親已不在人世了。”
來興兒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哪裏顧得上細細品味董老成何以會如此說話。聽罷母親自盡的前後經過,隻呆呆地坐在那裏出神,腦子裏一片空白。
“行了,孩子,今晚見到你,該說的咱家都說了。時辰不早了,你暫且在這間值房中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咱家再帶你到母親墳前祭掃。年輕人,你今後的路還長,千萬記住,凡事要三思而行,切不可莽撞行事啊。”
董老成說着,站了起來。
來興兒激淩淩打了個冷戰,驚醒過來,見董老成站起身要走,忙問道:“您方才所說的寫有家慈遺詩的那方絹帕可還在?在下想讨來作個紀念。”
“你以爲芙蓉會把它留在咱家這裏嗎?”董老成冷冷地反問一句,邁步走出了值房。
雖然自駱三兒在長安獨柳巷口突然出現,将他攔下,交給他那盤頭發時起,來興兒憑着直覺預感到母親極有可能已不在人世。可到了九成宮,一經從董老成嘴裏得到母親确切的死訊,他仍不免萬念俱灰,久久不能抑制住心中的悲傷和痛苦。(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