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興兒穩住身形,回過頭,見身後立着個身量魁梧的大漢,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結義兄長駱三兒。
“大哥,怎麽是你?”
來興兒話音未落,即被駱三兒不由分說,順勢一把拉進了街旁一戶人家的院子。
這是長安城中一處極普通的百姓人家,五六米見方的天井院四周三間上房,兩側廂房,一間竈房一應俱全。來興兒正張着眼打量院内的布局,不防駱三兒伸手指捅了他肋下一下,玩笑道:“你這個假宦者還想再做多久?不如随大哥走吧,從此再也不用受這麽多的拘束啦。”
“這是你在長安城裏的藏身之所嗎?你要走,去哪裏呀?”來興兒不答反問道。
“這個嘛,就不勞兄弟你多問了。”駱三兒遲疑了一下,這才收起笑,說道,“今天我來見你,爲的是兩件事,其一是專爲向兄弟你道個别,二來也爲奉命向你傳達一則訊息,用芙蓉司正的話說,權且做爲你告知皇後娘娘葬身所在的酬勞吧。”
“你果真要走?長安城呆不下去了嗎?”來興兒與駱三兒雖是當初被駱三兒的老娘幾乎是強逼着結義成了兄弟,可自打到了京城以後,兩個人幾年相處下來,倒也還算是投緣。此刻乍聞駱三兒即将離開長安,心中委實生出幾分不舍之情來。
駱三兒歎了口氣,恨恨地說道:“兄弟你剛從千裏之外的邏些回京。對這段日子長安城裏發生的諸多事情一無所知。李進忠這條老狗在宮中大開殺戒,短短三天之内便有四五百人死在了他的手裏,我們再要不走,不知還要連累多少無辜的宮人、宦者哪。”
來興兒聽他始終不肯向自己說明今後的去處,體諒他目下的處境,也沒再問。隻默默等着聽他帶給自己怎樣的訊息。
豈料駱三兒并不急于繼續說下去,反而試探着向他問道:“兄弟,這回到千裏之外的邏些城走了一遭,在那裏可曾見過張大将軍?”
來興兒見原先那個呆頭呆腦的大哥竟也變得如此刁鑽奸滑,抿嘴一笑,答道:“見到了啊。不過這位張大将軍如今已成了吐蕃人,也沒有再回中土的打算啦。”
“哦?快說說,你是在哪兒見到大将軍的?你怎知他沒有再回中土的打算啦?”駱三兒兩眼放光,迫不及待地問道。
“你就不想問問我。被你們派作信使的錢大順如今身在何處嗎?”來興兒不滿地回了他一句。
駱三兒尴尬地笑着,答不上話來。
“張諒托錢大順帶口信兒給你們,可惜長甯長公主的死訊一傳至邏些,他極有可能連同使團的其他衆人一道被吐蕃人扣在了城内,短期内難以脫身。”來興兒見他不經意顯露出原先那副呆頭呆腦的模樣,心下一軟,徑直說道,“有什麽要告訴我的。你也快說吧。”
駱三兒斂起笑容,神色鄭重地從随身攜帶的褡裢裏掏出個布囊。雙手捧給來興兒,說道:“這就是芙蓉司正交待我給你的東西,她還說倘若你見了東西,有什麽不明白的,盡可去問九成宮的掌事宦者董老成就是。”
來興兒聽駱三兒嘴裏說出九成宮三個字,渾身一顫。急忙接過布囊,解開來一瞧,隻見布囊中裝着的赫然竟是一盤女子的頭發。
“這是誰的頭發?爲什麽要把它送給我?”來興兒心亂如麻,用近乎絕望的眼神盯着駱三兒問道。
駱三兒被他盯得頭皮一陣陣發麻,也隻能無奈地搖搖頭:“芙蓉司正隻說這是你心中極爲挂念之人的東西。你見了自然認得此物。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來興兒小心翼翼地捧着頭發,眼前仿佛浮現出母親溫婉親切的面容。不知不覺間,一顆顆淚珠兒撲蔌蔌從他眼眶中滑落,滴在了手中濃密細軟的頭發上,紛紛凝挂在發間發稍,晶瑩閃爍着,好像母親慈愛地凝望着他的眼神。
“這倒底是怎麽回事?我要相信你們哪個說的話?”半晌,來興兒喉嚨裏迸發出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吼問。
駱三兒不安地伸出舌頭舔了下嘴唇,嗫嚅着說道:“芙蓉司正當時還吟唱過幾句詩來着,說什麽‘仙尊隻問因,衆生皆爲果,若問因和果,上陽董老成’。兄弟你是有學問的人,聽過這幾句,心裏頭一定比哥哥明白……”
“芙蓉,她在哪裏?你帶我去見她,我要當面問個究竟。”來興兒心中仍殘存有一絲希望,抓住駱三兒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駱三兒趁來興兒轉身不備之際,雙手張開,緊緊箍住來興兒的身子,左手拇指和中指勾起,沖上一彈,一縷淡紫色的煙霧直奔來興兒的兩個鼻孔而來。
他口中勸道:“兄弟,哥哥得罪了。分明已告訴了你去問誰,你還非要去找她作甚?”邊說邊用雙手抱起被他使迷藥麻翻的來興兒,将他輕輕放在小院當中的石凳上,又把那盤頭發仔細地收入布囊,擺放在來興兒手邊,這才喟然歎息一聲:“但願今後你我兄弟二人還有重逢的那一天。”說罷,轉身徑自走出了院子,揚長而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來興兒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
“大哥……”
來興兒掙紮着從地上爬起身,疊聲呼喚,卻再也見不到駱三兒的蹤影了。
蓦地,他不經意間一低頭,發現了駱三兒留下的那盤頭發,腦子裏“轟”地一聲,聯想到那極有可能是母親的頭發,不由得俯身拾起盛裝頭發的錦囊,發瘋也似地撒開腿沖出了小院。
“九成宮,董老成。”
此時,在來興兒的頭腦中不停閃過的隻有這六個字。他沖上獨柳巷不算寬闊的街道,隻朝巷子深處的長公主府凝望了一眼,随即調頭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于承恩贈與他的那匹小白龍就系在承天門外,來興兒沿着皇城飛也似地跑到了承天門前,解開栓馬的缰繩,翻身上馬,朝小白龍的後胯上狠拍了一掌。那匹馬仰首發出一聲長嘶,翻蹄亮掌,如同離弦的利箭,朝着長安城北的安遠門方向沖了出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