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敬大張着眼想了一陣,失望地搖搖頭,苦笑着說道:“咱家這腦子啊,這兩年出了點兒毛病,以前的人和事能想起來的不多了。小公公,你莫要見笑。”
來興兒見他身着一套嶄新的绛紅袍服,分明身居顯位,卻對自己這麽個低品階的小宦者如此客氣,口氣中甚至還帶着些低三下四,不禁奇怪地問道:“尚公公,您這是要往哪兒去呀?您現在何處當差,能否告訴小的一聲,改日也好去看望看望您,小的眼瞅着您這身子骨可大不如從前了。”
尚敬仿佛受寵若驚似地,接連倒退幾步,沖來興兒一個勁兒地擺着手,嘴裏念叨着:“噓,皇上交待的差使,不能說,不能說。小公公你可别怪咱家。”
來興兒見他對自己極爲平常的一句寒暄反應如此強烈,也不好再多問什麽,隻得跟尚敬匆匆道了個别,繼續往延英殿的方向快步走去。
來興兒從承訓門進了大明宮,本應向西穿過宣政殿,從延英門返回延英殿,可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調頭徑直朝着正北的方向走去:他決定到毓秀宮去求景暄向皇帝說情,放自己出宮加入到睦王的使團中,去邏些城接母親回長安。
景暄這幾天出乎尋常地忙碌。她原本尋思着待新選宮嫔面君冊定品秩之後,向皇帝提出回娘家省親的請求,前去探望一下久病在床的母親。可是,宮中波瀾驟起,徹底打亂了她的計劃,使她無暇從宮中脫身。
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景暄是大明宮内唯一确切知道夏海棠真實身份的人。
自從她得到皇帝的授意,在議定新選宮嫔品秩時要格外擡舉夏氏時起,她就大緻猜到未來執掌六宮的絕不會是她和婉容,而是這位以夏嬷嬷義女的名義入宮,長相酷似原太子妃楊氏的年輕女子。
孰料一夜之間,夏海棠還未曾與皇帝見面。便橫死于含冰殿中,身爲宮嫔之首的景暄自然擔負起了爲夏氏營喪和清查後宮的重任。
可不知從哪裏洩露了消息。幾天來,後宮内上至嫔妃下至粗使宮人,人人都在私下談論着一件事:夏海棠是原太子妃楊氏的轉世化身。因急着入宮來搶奪皇後的尊位,遭了陰世間尚未來得及重新投胎的張皇後的嫉,央求黑白無常帶着一群小鬼雨夜潛入含冰殿,把她索拿到閻王跟前論理。
甚至有人從皇帝追贈夏海棠爲賢昭儀這件事上竟将夏海棠與皇帝的生母吳賢妃也扯上了關系。
當景暄從錦屏等人口中聽到這些荒誕離奇的傳言時,她立即意識到宮中有人在暗中作祟。故意借編造所謂惡鬼索命的故事試圖擾亂人心,轉移對追查刺客的注意力。
于是,她悄悄地派人對謠言的出處進行了暗中查訪,沒過兩天,暗查就有了眉目,所有線索都指向了同一個地方:尚服局。
景暄正捧着一本厚厚的尚服局宮人名冊,挨個審視着上面每個人的出身、來曆,朱雙一路小跑着進來禀報,說是來興兒在外求見娘娘。
前朝當差的宦者不得擅入後宮,來興兒貿然闖來。一定有要緊的事。景暄這樣想着,沖朱雙吩咐道:“叫他進來吧。你到殿外守着,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朱雙答應一聲,轉身出殿。不一會兒,隻見來興兒滿頭大汗地走了進來。
“興兒,這麽着急地跑來見本宮,有什麽重要的事嗎?”景暄将手中的名冊合上,放在一邊的幾案上,問來興兒道。
來興兒不由分說,撲倒在景暄面前。嘶聲央求道:“求娘娘大發慈悲,救救我母親。”
景暄被他說得一頭霧水,溫言安撫道:“你先别急,站起來慢慢說。究竟是怎麽回事?”
來興兒抹抹頭上的汗,站起身,遂把從李進忠那兒獲悉母親現在邏些城吐蕃大将軍府中爲奴消息的前後經過詳細述說了一遍,末了又重新跪倒,說道:“小的素知娘娘宅心仁厚,抖膽懇請娘娘跟皇上說說。放小的随睦王前往邏些城,救出母親。小的将誓死以報娘娘大恩。”
景暄聽着聽着,臉色逐漸陰沉了下來,待來興兒把話說完,她隻冷冷地問了一句:“晉國公身爲當朝宰相,怎麽突然關心起你母親的下落來了?”
來興兒被她問得一怔,紅着臉說道:“小的初入宮時,晉國公曾主動告知過小的母親的音訊,小的也托他尋找母親的下落來着……”
“事情不會如此簡單吧?這其中的情由,你願說就說,本宮不想逼迫于你。”景暄眼見得來興兒欲言又止的模樣,心裏已大緻猜到了幾分。
“娘娘,小的在您面前着實不敢有所隐瞞。”來興兒把心一橫,鼓起勇氣說道,“晉國公最初确實提出過要小的向他報告每次延英會議的詳情,小的當時雖然不得已應承了下來,可是卻從未向他報告過一次啊。娘娘您還信不過小的嗎?”
景暄聽到他既然肯主動承認與李進忠之間有過秘密約定,臉色逐漸緩和了下來,點着頭歎道:“可憐你這麽個善良、伶俐的好孩子,卻屢屢被裹挾到這些個龌龊的事情中來。我若信不過你,也不會要你把藏在心中的事都說出來啦。但是興兒,縱然皇上答應你加入到睦王的使團之中,你一個尚未成人的半大孩子,打算如何到千裏之外的邏些城救回母親呢?”
景暄貼心而溫暖的一番話觸碰到了來興兒内心的痛處,他努力抑制着不讓眼裏的淚水噴薄而出,竭力做出輕松而自信的表情,答道:“請娘娘放心。這些年小的蒙各位主子恩賞,倒是頗攢下了些銀錢,我打算用它們來爲母親贖身。吐蕃人既然花錢從别人那兒将我母親買來,我想,他們一定會爲了得到更多的錢财答應我的。”
景暄被他的異想天開逗樂了,同時又不得不承認來興兒說的有些道理。
她沉吟着說道:“你既信得過本宮,說出了實話,那本宮不妨也實言相告:在本宮看來,這件事可能遠比你想像得複雜得多。其中具體的緣由你知道了無益,我現在也不便多說什麽。睦王後日就将離京,本宮答應你,到時你會成爲他的随員一同前往邏些城。隻是,你母親的事在你們到達邏些城之前暫時不必向旁人提及,到了那裏,你可以依你的辦法去試上一試,倘若不成,你可以直接向睦王禀明事情原委,求他設法幫你接回母親。這些,你都記下了嗎?”
來興兒聽得雖不甚明白,但聽到景暄答應他會跟随睦王出使吐蕃,心裏還是樂開了花,忙不疊地向景暄叩頭道謝,答道:“小的都記下了。”
景暄此時卻高興不起來,她預感到來興兒此去,極有可能墜入更大的一場是非漩渦之中,但因這種預感目前還隻是出于她的分析和猜測,并沒有足夠的證據和事實證明這種預感是對的,她便無法出言阻止來興兒千裏救母的孝行,隻能盡自己的所能對他有所提醒罷了。
眼看着來興兒樂呵呵地就要起身向自己告辭,景暄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随口問來興兒道:“夏氏遇刺那天,你曾到尚服局去過,可有這回事嗎?”
來興兒正處在滿心歡喜之中,被她冷不丁問起此事,不由得心頭一緊,隻得硬着頭皮答道:“小的不敢欺瞞娘娘,确有過此事。那天晉國公和林樹大人當着皇上的面兒在延英殿起了争執,兩人互毆都受了傷,小的奉旨送晉國公回府休養,回宮路過尚服局門前,恰巧遇到錦屏和櫻兒帶着幾個宮女來取兩位娘娘的儀服,就跟着進去串了串門子。”
他實在不敢說出其中的實情,隻能扯謊來敷衍景暄。
景暄詢問此事的用意并不在來興兒身上,因此對他話中的漏洞竟未理會,接着問道:“那天在尚服局中你都見到了哪些人,還記得和她們都談論過什麽特别的事嗎?”
來興兒見景暄沒來由地打聽起尚服局的事來,心中暗叫不妙:難道是那果兒姑娘漏出了馬腳,引起了娘娘的懷疑?他情知那天在尚服局院裏的所見所聞有錦屏、櫻兒等人在場,扯不得任何謊,隻能如實向景暄叙說了一遍。
“你是說當時尚服局中隻有鍾氏掌衣和一個名喚果兒的織補宮人兩個人嗎?婉容的儀服明明頭天就做好了,第二天卻突然脫落了兩行針腳,那果兒爲了找尋修補儀服所用的絲線,專門跑到南内向太妃索要?”景暄從來興兒的叙說中立刻便發現了蹊跷的地方,緊盯着問道。
“是啊,這些錦屏沒向您禀報過嗎?”
景暄狡黠地眨眨眼,語帶揶揄地說道:“錦屏啊,她的心思不知都操在了誰的身上,問起那天的事,她除了記得在門外遇到你,竟是什麽都記不清了?”
來興兒聽了,立馬後悔得隻想捶自己兩拳來解氣……
待來興兒走後,景暄重又捧起那本名冊,一頁頁地檢視着上面的一個個人名,不多時,她就牢牢記住了其中的兩行小字:
鍾氏玉娟,河南道河南府人,顯慶四年采選入宮,先在浴堂殿當差,後奉調尚服局,現任六品掌衣;
唐氏果兒,林邑國人,其父納布羅因兵敗腰斬,其人随後被沒入掖廷爲奴,曾在浴堂殿當差,後入尚服局充作織補宮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