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李進忠退出後,太子霍地站起身,從後門出了正堂,閃身走進正堂旁的一間耳房中。房中坐着的來興兒和夏嬷嬷見太子進來,立即站了起來。太子吩咐來興兒道:“你到門外守着,任何人不準靠近。”
來興兒本想主動将自己接夏嬷嬷的經過禀報給太子,以領受責罰,見太子并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隻得退出房外,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太子和夏嬷嬷一前一後從房中走了出來。來興兒一眼瞅見夏嬷嬷眼圈通紅,邊走邊用手搌着眼角,似乎剛剛哭過的樣子。太子對來興兒道:“你們随我到寝房瞧瞧娘娘去。”
婉容晌午見到太子,心神安穩了許多,回到寝房倚着靠枕竟睡着了。一覺醒來,正要打發櫻兒去請太子,卻見太子帶着來興兒和一個陌生的老婆子已走進了寝殿。
太子指着夏嬷嬷向婉容介紹道:“夏嬷嬷是本宮母妃身邊的故人,前些時多虧了她,景嫔母女才得以平安無事。如今宮中不太平,本宮請她到你身邊照料湯藥,有她在你身邊,本宮就放心了。”
婉容曾聽人說起過有位醫術高明的老妪替景暄接生的事兒,不料卻是眼前這個一身粗布衣衫,土頭土腦的老婆子,心裏有些信她不過,遂笑着說道:“今兒小家夥在肚裏着實的不老實,正尋思着叫太醫來瞧瞧呢。有嬷嬷在,就不必請太醫了。”說着,走到案邊坐下,伸出右手平放在案上,目視夏嬷嬷,含笑不語。
夏嬷嬷卻站着沒動,面向太子說道:“老身方才進殿時已瞧過了。恭喜太子,娘娘懷的是孿生胎,動靜自然要大些。”
她這麽一說,太子固然喜出望外,婉容卻瞪大了眼睛質疑道:“年前才請太醫把過脈,隻說是個男胎,身量長大些,并不曾說是雙生呀,嬷嬷莫不是瞧差了吧?”
夏嬷嬷走到婉容面前,說聲:“娘娘莫慌”,竟貓下腰,伸出雙手在婉容肚腹上探摸起來。婉容羞得滿面通紅,待要出言喝止,夏嬷嬷卻開口問道:“娘娘,胎動可是通常發生在前夜和清晨,前夜輕些短些,清晨重些長些?”
婉容想了想,點點頭。
夏嬷嬷收手站起身,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娘娘這一胎不僅是孿生,而且是花生。”
婉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子更是激動地三兩步跨上前,扶住婉容,擡頭盯着夏嬷嬷問道:“嬷嬷,你說的當真?”
夏嬷嬷略帶矜持地答道:“老身何曾欺瞞過太子。”她提起鼻子嗅了嗅,轉過臉問侍立在一旁的櫻兒:“寝房内天天都熏着香嗎?”
“我們娘娘素不喜烈香,隻在每晚臨睡前熏些花香安神。”
“這就是了,”夏嬷嬷像是發現了什麽,“娘娘嗅着花香可以安眠,腹中的胎兒卻會受到刺激,請娘娘移往别處歇息幾日,試試有何不同。”
不等婉容開口,太子已吩咐道:“挑潔淨敞亮的廂房收拾出一間,供娘娘安寝。”
夏嬷嬷又道:“瞧娘娘如今身量,不出二月就将臨盆,平日裏要多動少思,更受不得任何驚擾。如不嫌棄,就将老身安置在娘娘寝房之側,以備不時之需。”
太子連連點頭道:“如此甚好,隻是煩勞嬷嬷了。”他沖着來興兒道:“你以後一切以嬷嬷之命是從,她若有個閃失,你仔細着些。自今日起,來興兒晉九品内給使,到凝香軒當差,明日知會内坊造冊。”
來興兒連忙跪下叩頭謝恩稱是。
婉容雖不喜他來此當差,但太子話已出口,無可挽回,便道:“嬷嬷和興兒俱是景姐姐正用得的人,既承太子關照,調來凝香軒,本宮心中着實過意不去。嬷嬷上年紀的人,須得有興兒這樣伶俐的人在跟前專一侍奉,雙兒走後,王保兒,你要多擔待些。”
她這番話,來興兒聽了倒沒什麽,夏嬷嬷聽了,不禁微微搖頭,歎了口氣。
當晚,來興兒随夏嬷嬷分别被安置在相鄰的兩間耳房中住下。待到夜深人靜,來興兒躺在床上,回想起在花坊,胡須花白的程管事審視綠玉牌時臉上露出的詭異表情以及對自己态度的突然轉變,心中不禁打了個寒戰:這位程管事既識得綠玉牌,莫非他也是皇後安排在東宮的眼線?如果真是如此,芙蓉此時定已獲悉太子派自己接夏嬷嬷來凝香軒之事,這麽順藤摸瓜的查下去,一旦夏嬷嬷真參與了宮中逆案,非但自己知情不報,性命難保,即連太子隻怕也會身陷其中,難以自拔。
來興兒年紀雖小,但天資聰穎,早就瞧出太子突然調夏嬷嬷來凝香軒,其中必有緣由,令他特别感到無所适從的是,自己剛剛從芙蓉那裏領受了不可告人的使命,又偏偏在此時被太子委以重任,卷入到這個漩渦之中。無論哪一方得知了他的一切,他都難以活命。
來興兒自進宮以來,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恐懼,即使是半年前他被關進察事廳監室的那些日子,也從未向現在這樣害怕過。
張諒被太子罰在凝香軒門前站了一夜,雖有親兵們送來棉衣和酒肉,不曾凍着餓着,但胸中終究是憋着口惡氣。次日清晨一得到内侍傳來太子的赦令,他也不入内面見太子謝恩,便直奔太子内坊去找李進忠。
李進忠昨兒在太子那兒碰了個軟釘子,又意外地見到來興兒,深感這趟差事的棘手,輾轉反側,幾乎一夜未眠。他才從床上起身,蔌洗已畢,便看到張諒怒氣沖沖而來,心中不禁暗暗叫苦,親手爲張諒沏上杯茶,陪着笑說道:“大将軍保重貴體,不妨先去補個覺,過了晌午再談差使也不遲啊。”
張諒沖李進忠一抱拳,開門見山地說道:“事情既已向太子禀報過了,這會兒就請大人和末将聯名具折上奏。”
李進忠呵呵幹笑兩聲,勸解道:“大将軍放心,奏折本監定會與你聯署的。隻是内苑清查的結果還不明了,不如等芙蓉司正那邊有了消息,再一同奏報,更妥帖些。”
張諒大聲吩咐随他而來的親兵道:“去兩個人,把芙蓉請來。”
兩名親兵答應一聲去了。
李進忠皺皺眉頭,卻未加阻攔。張諒現在急着要奏報皇帝、皇後,其目的就不隻是邀功了,更有使皇帝皇後相信,東宮确藏有嫌犯的意思在其中。看來,這一夜站下來,他對太子已懷有怨恨,要動手報複了。其實,将抓到何紹生的消息向皇帝皇後及時奏報,李進忠也是贊成的,隻是昨日太子對此事的态度令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不敢貿然行事。芙蓉一向是皇後身邊的智囊,其對皇後的影響力甚至超過張諒,莫如先看看她對此事的态度,再做決定。
這樣想着,李進忠心裏拿定了主意。他拉張諒坐下,恭維道:“大将軍如此勤于王事,讓人好生佩服。等這件差使結束了,本監要好好和大将軍親近親近才是。”
張諒見李進忠一味地笑臉相向,也不好一直端着架子,二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寒暄起來。
不多時,芙蓉随着張諒的兩名親兵來了。然而,令李進忠和張諒沒有想到的是,芙蓉帶來了一個令他們大吃一驚的消息:“何紹生是受人指使故意出來頂罪的。”張諒聽了,禁不住“噌”地跳起來,厲聲質問道:“抓捕何紹生時是人贓俱獲,他本人也已招供,你憑什麽說他是替别人頂罪的?”
芙蓉不慌不忙地答道:“大将軍莫急,小女子斷不會無憑無據的妄言:昨日得知大将軍抓獲何紹生後,我便挨個訊問了绮華台的宮女、宦者,他們都說汪氏身子一向康健,近幾個月從未傳喚過藥藏局的掌醫,此是其一;其二,昨晚我派人将何紹生的家人盡數拘來傳訊,據他妻子供說,前日何紹生臨入東宮當值前,曾交給她一張一千貫的櫃坊銀票,并再三叮囑她以後要照顧好兒女,何紹生一個八品掌醫,每月俸祿不過一二百錢,哪兒會有這麽大一筆錢留給妻兒;更爲重要的是,我手下的人發現東宮内已經有人坐不住,開始露出馬腳了。”說到這兒,她戛然止住,在張諒身旁坐下,神态悠閑地品起茶來。
張諒仍心有不甘地辯道:“你說的雖有些道理,但總抵不過何紹生的供述和從他那兒查獲的砒霜來得直接、明白,除非你立馬找出唆使何紹生冒頂罪名的那個人,否則,本将軍斷難相信你說的這一切。”
芙蓉放下茶碗,盯着李進忠問道:“小女子想聽聽李大人的高見?”
李進忠模棱兩可地答道:“俗語講:捉賊拿髒。大将軍人髒俱獲,他對芙蓉司正所說的這些有所質疑自有他的道理。而司正經訊問绮華台宮人和何紹生家人發現的這些疑點,也确實令人費解。本監方才聽了夫人之言,心中駭然不已:如果何紹生真是受人指使故意賣個破綻以冒頂罪名,那麽此案豈不正如皇後娘娘所說的那樣另有幕後主使之人?夫人既已掌握了新的線索,不妨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參詳。”
芙蓉暗啐了聲:老孤狸。她有意避開李張二人關心的焦點,直截了當地說道:“小女子受大将軍傳召而來,正爲與兩位大人會商案情。無論兩位大人有何疑惑,芙蓉隻有一個請求:暫不要将抓獲何紹生之事奏報上去,假以時日,芙蓉定會給兩位一個滿意的答複。”
張諒冷笑一聲道:“敢情你一個人便能把這趟差使辦下來!我倆難道整日坐在這裏喝茶聊天不成?”他經常出入清甯宮,知道芙蓉替姐姐掌握着上百個遍布宮中各處的眼線,東宮之中姐姐的眼線也不會少,芙蓉既說出這樣的話,一定是宮中眼線起了作用。隻是眼瞅着到手的功勞要被芙蓉生生搶去,張諒實在是不忍撒手。
芙蓉對張諒的冷嘲熱諷毫不介意,反而站起身沖着李張二人重施一禮,說道:“查看東宮之事,李大人是欽差,大将軍更是首當其沖,小女子不過是拾遺補阙而已,豈敢貪功獨占?大将軍,何紹生人在你手裏,何妨據小女子提供的消息再加訊問,如能叫他直接供出主使之人,豈不正是勘破此案的最佳捷徑?”
李進忠聽了,連連點頭,心想宮中傳言皇後若無此女相助便坐不穩中宮,此話果然不虛。他沖張諒道:“芙蓉司正一番美意,大将軍莫要辜負了才是。這樣,你先回去睡一覺,養足了精神,今晚本監與你同審何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