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忠來到太子内坊才知道,他這次徹底被皇後架空了。皇後的兄弟左監門衛大将軍張諒帶領禁軍早已從尚敬手中接管了東宮的關防,皇後身邊最得寵的女官芙蓉也被派到東宮,專門檢視東宮女眷,就連他這個欽差、掌總的三品大員身邊,張諒也派了個執戟長名喚駱三兒的帶着一班禁軍寸步不離地跟着,名義上是扈從,實則與監視并無不同。看來皇後是要借這次投毒事件進行一番大清洗,而他首當其沖,将成爲被清洗的一員。
想到此,李進忠坐在内坊的正堂中,心頭掠過一絲恐懼:自己在這皇宮之中的路難道真要走到盡頭了嗎?不過,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悲觀念頭:太子,不錯,皇後的頭号目标仍是太子。禁軍進入東宮檢視,無論查出何種結果,太子在朝廷内外的尊嚴都已被褫奪殆盡,多則一年,少則數月,隻要禁軍不從東宮撤離,到時,太子不要說被廢黜,能保全性命已屬萬幸。而他,作爲掌總檢視東宮的朝廷大員,隻怕要背負起戕害太子的罵名。皇後這一着棋看似從容不迫,卻實在是夠狠,她不僅要把太子趕出東宮,更要給他扣上頂謀逆的大帽子,非置他于死地不可。如今,太子已被她綁到了淩遲的受刑台上,而自己将被迫充當監斬官的角色,這是李進忠絕不願做的事。他既吃準了皇帝終究會保太子,因而決定與太子共進退,便不能毫無作爲,任由皇後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
張諒對他很客氣,詳細地向他報告了先期檢視的結果和各宮門的兵力部署,并表示将根據他的意見随時做出調整。可面對着這位皇後的親兄弟,和自己品階相等的禁軍統帥,他李進忠哪有什麽資格說三道四呢,隻得面帶微笑,一一點頭稱是。尚敬将準備好的東宮名冊奉上,李進忠也隻是略微翻了兩頁,便随手遞給芙蓉,說聲“有勞司正了”,就背着手欣賞起内坊正堂四周牆壁上懸挂着的字畫來。衆人見他擺出這麽一副菩薩面孔,都猜不透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張諒畢竟是員武将,首先沉不住氣,沖李進忠一拱手,高聲說道:“大人如果沒什麽要交待的,隻管在這裏坐陣,末将還要親往各宮門巡視,這就告辭了。”
李進忠呵呵一笑,抱拳答道:“大将軍辛苦,晚上本官做東,請大将軍小酌兩杯,務請大将軍賞光。”
張諒打鼻腔裏重重地哼了一聲,大步流星走出門去。
李進忠面露倦容,環視堂内衆人,尚敬見狀,連忙上前施禮道:“大人既乏了,不妨在此小憩片刻,我等告退。”
待衆人退下,李進忠方才疲憊地坐下,端起茶碗,輕輕地呷了一口酽茶,以手支頤,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在至今尚未平息的這場大叛亂中,先帝朝顯赫一時的楊氏家族幾乎遭到了滅門之災,而原本被楊氏家族強力壓制的張氏一門則卷土重來,當今皇帝的姨祖母昭成太後雖然遭楊氏構陷,被賜自盡,然而僅過了不到十年,她的親孫女--借平叛之機登上皇後寶座的張氏便爲她報了仇,對楊氏家族在宮中的殘餘勢力進行了無情的打擊:先是楊家的姻親太子的生母吳賢妃在當今皇帝返回京城的前一天夜裏在鳳翔行宮内莫名其妙的失蹤;接着,在張氏接受冊封,入主中宮的第二天,就下了一道懿旨,逼着太子和身爲楊家女兒的太子妃離婚,将太子妃逐出了東宮。李進忠清楚地記得太子妃當時剛剛小産,自己受張皇後差遣,親自帶人闖入宜春宮,将身體虛弱的太子妃強行拖走,安置在骊山腳下的一座尼庵。時隔月餘,庵中主持的老尼就來宮中禀報稱,楊氏病死在庵中。當時,笃信鬼神的他生怕日後遭到報應,竟瞞着皇後将太子妃的死訊悄悄地告訴了太子,并引着太子到楊氏墳前祭奠了一回。這些年皇後之所以對太子咄咄相逼,依李進忠看來,張氏不過是怕太子有朝一日一旦登基做了皇帝,會找她清算這幾筆舊帳而欲先發制人,以徹底鏟除後患罷了。
想到太子,李進忠隻覺得腦仁兒隐隐作痛。這是個他始終琢磨不透的主兒:說他魯莽冒失,他竟敢背着皇帝私召前方主将回京,膽子不可謂不大;說他冷酷無情,楊家一旦失勢,他便屈從于皇後,絕決地抛棄發妻,心腸不可謂不硬;說他含蓄隐忍,面對同胞兄弟被誅殺和東宮尊嚴掃地,他要麽藏身于皇帝座前,新婚燕爾也不敢擅離半步,要麽執拗地上章辭位,看似懦弱可欺,實則心機深沉。尤其令李進忠感到尴尬的是:太子對他禮敬有加,親信不足,雖然不緻于将自己算作皇後一黨,但也處處加着小心。這使得他即便有心與太子攜手共渡眼前這道難關,也頗覺無從入手。
不知不覺間支着頭頸的那隻手臂感到酸麻起來,李進忠換了姿勢,思緒也被扯回到剛剛發生的這件驚天大案上:他不敢相信這世上真有汪才人和趙慕義這樣愚蠢的兇手,竟然置宮中層層的防護措施于不顧,單單憑着一包悄悄夾帶入宮的毒藥就貿然闖下累及三族的禍來。更要命的是,這一對渾人的所做所爲在他看來,不像是要害皇後,更像是爲皇後提供了一個剪除太子的絕好機會。難道此事背後果真隐藏着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對,據他觀察,自從皇後的親生兒子半年前夭亡後,皇後似乎對太子不再向以往那樣存有明顯的敵意,此次元旦太子得以入宮請安,還是皇後主動提出來的。若說這樁大案是皇後一手炮制出來的,确乎沒有絲毫的根據。同時,得知汪氏的死訊後,太子莫名其妙地自請廢黜在李進忠眼中看來也實在過于反常,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做作,難道他真的與此事有染?
李進忠在腦子裏反來複去地琢磨着這樁他無法回避的案件,一時間覺得各種可能皆有,卻又都顯得那麽似是而非。
他正在閉目深思,駱三兒一推門走了進來,抱拳回禀道:“李公公,門外有一個自稱是太子左庶子的人求見。”
李進忠見駱三兒不報名推門便進,已是不快,又聽他不稱大人而徑直稱呼自己爲李公公,更覺嫌惡,遂不言聲,隻擺擺手,示意駱三兒去将那人引進來。
稍頃,從門外氣沖沖走進一個黑臉大漢,身上套着件绛紅色的官袍,使人乍一見,宛如三國時的猛張飛做了新郎般滑稽可笑。那大漢進得堂來,沖李進忠一拱手,粗聲粗氣地說道:“下官林樹見過欽差大人,現有人在東宮擅行造次,還望欽差大人下令嚴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