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清甯宮初見婉容,不禁心神蕩漾,當晚一回到宜春宮,便叫尚敬到凝香軒召婉容前來侍寝。接連數日,天天如此,即便是皇上震怒,下旨将他幽閉于東宮,他也并不在意,好像得美人一夕相伴,渾然忘卻了天下江山似的,與之前的謹小慎微判若兩人。
景暄得知祖父墓冢被盜,心緒煩亂,對太子回宮後的冷落、婉容的椒房專寵視若無睹,日日在栖霞閣中枯坐,期盼父親早日回京相見。王保兒見太子回宮後與婉容形影不離,暗自懊悔當初百般鑽營,好不容易撈到了到栖霞閣當差的機會,滿指望仆憑主貴,将來能掙得個好前程,不想如今栖霞閣卻如同冷宮一般,于是便悄悄地動了另尋去處的心思,一有空兒就借故往凝香軒跑。王保兒如此見異思遷,倒使景暄這兩日常想起來興兒來。這個小鬼頭來曆雖可疑,渾身上下卻透着股率真可愛,沒有一絲城府和世故,這趟差使辦下來如無差錯,也許以後可以成爲自己在這寂寞宮中的一個好玩伴。
皇帝驟然震怒,将太子幽禁在東宮,褫奪父親的兵權,消息傳來,景暄一點兒沒感覺到意外。七夕那晚,太子對皇後說出要調父親回京,景暄就隐隐覺得太子在這件事上似乎有意犯忌,其中必另有深意。隻是,她的心思都牽挂在父親身上,無暇對此認真琢磨。接下來的十多天裏,各種各樣的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叛軍趁官軍主帥易人的間歇,突然出兵偷襲了河中府,于承恩猝不及防,棄城而逃;接着是太子左衛率傅奕被皇帝任命爲河北道招讨副使,率太子左衛率三千兵馬馳援河中;景雲叢回到京城,一身孝服晉見皇帝,自陳殺罰過重,招緻天譴,懇請回鄉守孝,皇帝優诏慰留,景雲叢堅辭不受任何官職,皇帝無奈,隻得賜勳東陽郡公,在京城歸仁裏賜宅一座,命景雲叢留京安養守孝,以備顧問;皇後的親生兒子趙王李普暴病夭折,京城時疫流行,一時間人心惶惶。
這些日子裏,太子人雖始終未踏進栖霞閣一步,但顯然心裏還沒忘了景暄,每天傍晚都會派宜春宮的宦者來傳遞宮外的諸種消息。得知父親安然無恙,全家留居京城,景暄不禁長舒了口氣,臉頰上竟罕見地泛出些紅暈來。站在一旁侍候的錦屏見此,高興地啐了一口:“呸,來興兒這臭小子不知跑到哪兒野去了,早點兒回來報個信,小姐也不必整天都揪着心。”
景暄心中暗自奇怪:按說傅奕在京城和河中之間都打了兩個來回了,随他一同去的來興兒早該回宮複命了,怎麽這孩子至今未見人影兒呢?
景暄哪裏知道,來興兒随景雲叢一回到京城,就被李進忠派人拘押了起來。
原來,自這場叛亂興起以來,不斷有宮人、宦者暗降叛軍,充當内應,爲叛軍通報消息。李進忠執掌内侍省後,奏請皇帝允準,在省中專門設立了察事廳,用以偵辦宮中不法之事。于承恩奉旨出京前,有意将景暄派來興兒到河中面見景雲叢的事透露給李進忠,想借李進忠的手剪除景暄的心腹。東宮宦者未奉太子之命,也不曾經太子内坊勘合,擅自出京,身爲内侍省監的李進忠既然知道了,就不得不察。但他明知來興兒是皇後派到景暄身邊的眼線,一旦處置了這個小宦者,景暄那邊倒好說,皇後怪罪下來,他可承當不起。恰巧這些天趙王李普病勢沉重,終于不治而亡,皇後尚沉浸在喪子的悲痛之中,哪會有心情聽他報說來興兒的事,因此,李進忠隻得命祿光庭派人暫且将來興兒拘押在察事廳的牢房之内,待李普發喪已畢,皇後神志恢複後再行禀報。景雲叢面見皇帝出宮後,隻見那駱三兒傻愣愣地站在自己的随從之中,不見了來興兒,一問,随從報說有兩個内侍模樣的人将來興兒帶走了。景雲叢以爲是東宮宦者找來興兒回去向女兒複命,也未多想,便帶着駱三兒回歸仁裏了。
來興兒被關進内侍省察事廳牢房六七天了。這些天裏,除了每天一早一晚有個老宦者來給他送飯以外,他沒見過任何人。在閑廄院時,每逢他頑皮不聽召喚,蘇福忠便會吓他:“再不聽話,把你送到察事廳去。”來興兒獨自在房中無事可做,常常會想:這裏難道就是師父所說的察事廳嗎?他們爲什麽要把自己關在這裏呢?
不知過了幾天,這一天來興兒正在床上倒頭大睡,朦胧中聽到有人呼喚自己,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床前站着三四個人,爲首的一位女官模樣的自己似乎在哪裏見過,可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了。
芙蓉見來興兒兩眼呆呆地瞅着自己發愣,不禁笑道:“這小子好忘性!不認得你姐姐了嗎?”
來興兒經她一說,恍然想起面前這位就是那晚在皇後宮中要自己認她做姐姐的芙蓉。他一咕噜從床上爬起,一把扯住芙蓉的衣袖,大聲叫道:“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芙蓉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唬了一跳,本能地向後退了兩步,穩穩心神,柔聲說道:“别怕,有姐姐在,沒事的。”她這幾天晝夜不停地陪着因親生兒子離世而有些神志不清的皇後,委實也有些心力交瘁。
來興兒一眼看到芙蓉身後站着的除了幾天前将自己帶來關到這間屋子裏的兩名内侍外,還有一位身材瘦小,長着一副鷹鈎鼻子的黑衣宦者,他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不管不顧地沖着幾個人喊道:“你們爲什麽騙我?爲什麽要把我關在這裏?”
那兩名内侍早就見慣了這些,隻拿眼瞟着芙蓉,一言不發。芙蓉沖着黑衣宦者一笑,問道:“祿寺伯,可否容我們姐弟倆單獨說說話?”
祿光庭事先已得了李進忠的暗示,知道來興兒來頭不小,而今又見皇後跟前第一個得力的芙蓉和他姐弟相稱,遂點點頭,帶着兩名内侍退出了房。芙蓉走上前拉着來興兒并肩坐在床上,關切地問:“這些天你過得怎麽樣?他們沒有虧待你吧。”
來興兒仍處在憤怒之中,根本就沒聽見芙蓉說的什麽,反問道:“姐姐,這是什麽地方?”
芙蓉不好對他明說,隻得含混地答道:“這裏是内侍省衙門呀。今兒早上,聽管事的說前幾天抓住個私自出京的小宦者,在各宮核查身份,我見是你的名字,便急忙趕來,不想真的是你,快告訴姐姐,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來興兒便将自己奉命到河中送信的事向芙蓉說了一遍,末了急急地問芙蓉:“我奉景嫔娘娘之命辦差,他們憑什麽關我?”
芙蓉知道像來興兒這樣被皇後派到宮中各處做眼線的宮女、宦者近一兩年來有幾百個,他們大多并不了解自己的真實身份,隻是在皇後認爲需要啓用他們時,才會由她向這些人傳達具體任務。景暄進入東宮是皇帝欽點,派到她身邊的人皇後十分重視,特别打破常規,直接交給李進忠親自挑選,既表示出對他的信任,也借機試探一下他會不會向太子告密。芙蓉來前雖已聽人報告過關押來興兒的情由,現在聽來興兒親口這麽一說,心中卻不禁暗暗生出兩個疑問:來興兒到景暄跟前侍候不到一百天,景暄爲何要把這麽重要的差事交給他去做?李進忠明明知道來興兒的底細,爲什麽還要派人将他關押這麽長時間?
芙蓉心中疑窦叢生,表面上卻嗔怪道:“我的傻弟弟,你在閑廄院白玩兒了一年多,宮中的規矩什麽都不知道。你背着太子内坊私自出京,這便是重罪。你知道不知道?”
來興兒沖口而出:“我在閑廄院時,天天都要出城溜馬,也沒人要抓我。”
芙蓉被他逗得莞爾一笑,她身上擔着差使,不能在此多做停留,便直接說道:“好了,現在不是講理的時候。你要從這裏出去,須得依我件事才行。”
來興兒忙道:“我現在就随姐姐出去,不要說一件,三件五件都行。”
芙蓉正色道:“現在可不成,接你出去,還得太子内坊和景嫔娘娘出面,我隻能替你報個信。隻是将來不管誰問起來,你可不許說起我今天來這裏的事,記住了沒有?”說罷,起身便要走。
來興兒一天也不想在這種地方多呆,追問道:“那我還要在這兒住幾天呀?”
芙蓉隻好安慰他道:“放心,你若真是奉景嫔娘娘之命辦差,娘娘自會出面救你,多則五日,少則三兩日,就會有結果的。”
芙蓉一走,這間小小的牢房内隻剩下來興兒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發愣。他自入宮以來就在閑廄院養馬,對這皇宮之中的各種勾心鬥角之事一竅不通,哪裏會想到自己已成爲皇後和太子棋盤上的一粒小小棋子。現在,他這粒棋子往哪兒擺布,将會随着棋局的變化而發生改變。
果然,芙蓉走後的第三天,王保兒帶着太子内坊出具的官憑将來興兒接回了東宮。宮嫔擅派宦者出京,本是要被剝奪名位的。皇後這一次格外開恩,未對景暄做任何處分,隻是吩咐傳喻太子内坊,出京的小宦者不宜留在景暄身邊,須另作安置。尚敬接到皇後口谕,幾乎未加思索,就将來興兒發落到了東宮馬廄。
來興兒一心想回栖霞閣面見景暄複命,卻被王保兒一臉壞笑地直接領到了東宮西南角的馬廄。老馬倌兒見到來興兒,頗爲高興,連連說:“唉呀,想不到咱爺倆真是有緣哪。以後就在一個槽子裏舀食了。”
來興兒被分派到馬廄,自是意外的驚喜。隻是他記挂着景暄,也不顧與王保兒之前的嫌隙,懇求道:“王公公,娘娘吩咐的差使還沒回話,能否容我先回栖霞閣見娘娘之後,再來這裏。”
王保兒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來興兒:“你有什麽差使要回?你這趟差使辦下來,太子爺都在閉門讀書了,你還要回什麽差使,真是可笑!”
來興兒被他搶白地摸不着頭腦,心想:太子不是一直在皇上跟前侍候嗎,娶媳婦都不帶回來的,怎麽就在閉門讀書了呢?話到嘴邊終究忍了下來,隻說:“既這樣,請公公代回娘娘,就說我回來了。娘娘如有召喚,我随叫随到。”
王保兒滿臉地不屑:“景嫔娘娘不替你說話,你能出得了察事廳子?至于以後嘛,她要見你,自會差人來傳。我明兒就到凝香軒當差了,以後獨孤娘娘有什麽吩咐,咱們也許還能見面。”
來興兒十分厭煩王保兒這一副恃寵而驕的嘴臉,雖仍有許多不明白的事想問,卻再懶得同他多說下去,便施了一禮,說道:“既然這樣,多謝公公了。”
待王保兒離開,來興兒忽然想起了什麽,急忙問老馬倌兒:“老爺子,我騎走的那匹馬還回來沒有?”
老馬倌兒拍了拍來興兒的小腦瓜,笑道:“你這孩子,人都到察事廳子走了一遭,還惦記着馬呢。早還回來了,是什麽景元帥府上的軍校,來的時候還帶着個漢子。那漢子直打聽你哪。”來興兒想那漢子必定是駱三兒。他在河中和駱三兒同吃同住,打打鬧鬧,幾天下來,相處地倒十分要好。駱三兒的老娘雖是山野村婦,倒頗有幾分膽識,在事發的當晚便獨自一人到河中帥府求見景雲叢,也不知她對景雲叢都說了些什麽,竟使得景雲叢非但答應既往不咎,而且還收下駱三兒做了自己的親兵。從河中臨出發回京的那天,老娘來送兒子,指着來興兒對兒子一頓痛罵,非要來興兒與駱三兒當場結成異姓兄弟,哥哥好好向弟弟學學。來興兒本打心裏有幾分瞧不上駱三兒,無奈架不住駱三老娘一通吆喝,衆軍校也跟着起哄,兩人便在道旁撮土焚香,拜了三拜,結爲了兄弟。
來興兒随老馬倌回到院中,果然看到他去河中時騎的那匹馬正在槽邊飲水。那馬仿佛認得來興兒似的,見到他,直噴響鼻兒,發出陣陣歡快的低嘶。來興兒飛奔到它跟前,親昵地摩挲着它頸後金黃閃亮的鬃毛,回頭對老馬倌兒說:“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追風,好不好聽?”
“虜酒千鍾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這趟它也算跟你出了回遠門,怎麽樣,腳力不錯吧?”老馬倌坐在院中一塊青石上,邊用鍘刀鍘着草料,邊笑呵呵地問道。
“若說腳力,比起‘雪裏青’來還差點兒,隻是看口齒,它才七八歲,一夜間跑了三百多裏路,也難爲它了。”來興兒走過來,蹲下身幫老馬倌把鍘好的草料整齊地碼好。
“聽内坊的人說,你原是在閑廄院當差,老蘇頭兒如今身子骨可還硬朗?”
“老爺子你認得老蘇?”來興兒驚喜地問道。
“宮中養馬的,誰不認得誰呀?先帝爺那會兒,李進忠、蘇福忠,還有我吳孝忠,都是侍養禦馬的。先帝爺他老人家還誇過我們仨名兒起得好,都帶着忠誠侍上的意思。李進忠算是有奇遇,如今剩下老蘇我們倆仍在操持着這老本行。”老馬倌說着,輕歎了口氣。
“老蘇是我師傅,自打進宮,就是他帶我養馬。他别的倒還好,隻是每逢陰雨天,膝蓋處就酸疼不止,幾乎走不成路。老爺子,您既和我師傅熟稔,就是我的師叔,以後小的若有不到之處,師叔您還要多擔待些。”來興兒順勢跪倒在地,沖老馬倌磕了個頭,不待他反應過來,便已起身,麻利地擺放着草料。
老馬倌哈哈大笑道:“什麽師傅師叔的,老把式帶小把式罷了。這裏就我一人,你來,剛好給我添了個伴,我求之不得呢。”
“師叔,我在閑廄院時就聽說,天子設六苑以牧馬,用飛龍使領之。爲何東宮之中還要單設這一處馬廄,飼養的馬也與六苑中所養不同?”
老馬倌被他問得一怔,想了想,緩緩說道:“我隻能告訴你,這十幾匹馬都是西域進貢的汗血馬。兩年前重修東宮時,太子爺專門關照少府監建了這座馬廄,隻調我一人來這當差。别的,你在這待得久了,自然就會明白了。”
來興兒聽他說得含混、神秘,知他有難言之隐,便不再追問下去。兩人把鍘好的草料一趟趟地抱去灑在馬槽中,然後呵呵笑着站在一旁,看那一匹匹馬“嘎吱嘎吱”地啃齧着草料。
太子被皇帝幽禁在東宮,于承恩從景雲叢手中接掌兵權,皇後還沒有從這兩個好消息帶來的驚喜中回過味來,趙王李普的死緊接着将她的情緒從峰頂直甩到了谷底。
皇帝大半年來破例第一次離開含涼殿,駕臨清甯宮,來送别他唯一的嫡子。夫婦倆在靈堂内抱頭痛哭,一旁侍候的宮女宦者無不爲之動容。皇帝一向身體虛弱,悲痛下險些當場暈厥過去,吓得皇後和李進忠趕忙吩咐人将皇帝移到皇後的寝殿内靜息,又傳太醫來診脈,調藥,待皇帝喝下一劑湯藥,脈象稍顯平穩,已到掌燈時分。皇帝拉着皇後的手,端詳着她沾滿淚痕的臉龐,輕聲說道:“朕今晚就留下陪你,可好?”
皇後含淚點了點頭,她依稀記得自從回到京城,皇帝這是第一次留在清甯宮過夜。
在那個晚上,皇帝、皇後幾乎一夜未睡。皇帝告訴皇後,前幾天他幽閉太子之時,已經動了廢儲的心思,隻是擔心趙王年幼,身體又弱,才沒下最後的決心。不想時隔數日,李普竟猝然離世,令他好不傷心。皇後沒想到皇帝會對她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多少年壓抑着的心事驟然揭破,想到自己薄命的兒子,不禁失聲痛哭。
然而,當喪事已畢,皇後從喪子的悲痛之中逐漸清醒過來後,重新品味皇帝的那番話,她隐隐覺得皇帝似乎是有意在緩和她與太子之間本已劍拔弩張的關系。這麽一想,就連幽閉太子,于承恩接掌軍權都像是故意做給自己看的,思念至此,皇後禁不住打了個冷戰:果真如此的話,皇帝對她的猜忌和防備竟勝過了骨肉離别的悲痛,那是多麽的深不可測啊!
她十四歲嫁入東宮,依賴族蔭和出衆的才藝赢得了寵幸,十七歲就被晉封爲良娣。當年叛軍攻破京城,太子倉皇之中隻帶她一人逃了出來。在那段颠沛流離的日子裏,她用自己的堅強和果決激勵着生性懦弱的丈夫,臨危受命登基,号召天下兵馬勤王平叛。當時,她懷着五六個月的身孕,還在親自爲親兵将士縫補衣衫,将士們感念她的恩情,在多次和叛軍的遭遇戰中,不惜拚命死戰,保護他們脫離了險境。皇帝在京城收複後,打破了三朝宮中不立後的規矩,将她從妃子晉封爲皇後。當時,她是何等的榮耀,和丈夫又是多麽的恩愛!短短幾年過去,皇帝一直體弱多病,後宮之中并沒有增添新人,然而他們間的隔閡卻日漸加深。這究竟是因何而起呢?是爲了她強令太子和出身楊門的太子妃離婚,還是一年前她撺掇皇帝誅殺了建甯王,皇後獨坐在清甯宮中,百思不得其解。張家和楊家結怨,原起因于先朝楊家得勢時構陷戕害了自己的祖母,對此,皇帝是清楚的呀,而自己能夠容忍身爲楊氏近親的吳氏生下的兒子做太子這麽多年,皇後扪心自問她并無愧于夫家,而丈夫卻無端對自己生出這麽深的猜忌,想到這兒,皇後打心底泛出陣陣寒意。本來,有兒子在膝下,無論他是否當得太子,皇帝殡天後,她都有個依靠,而今這唯一的指望也沒了,她一想到夭亡的兒子,淚水又止不住地淌了下來。
芙蓉悄沒聲地走進殿,看見皇後獨自坐着垂淚,知她又想起了兒子,便上前勸道:“娘娘也該出去散散心,整天悶在宮中,别悶出病來。聽說皇上新賞東陽郡公的宅子裏有好大一棵桂花樹,人稱京城‘桂王’,這兩天花開得正密,娘娘要不要去瞧瞧?”她是皇後身邊的女諸葛,十分得皇後喜愛和信任,說起話來自然不似尋常宮女那般拘束。
“東陽郡公?我怎麽沒聽說過。”皇後疑惑地看了芙蓉一眼。
“就是天下兵馬副元帥景雲叢啊,皇上才封的東陽郡公,賜宅歸仁裏,離咱們這兒不遠。”
皇後闆起了臉:“芙蓉,你是說到景雲叢家中去嗎?”
芙蓉仿佛沒看到皇後陰沉下來的臉色,從容解說道:“前些日子,東陽郡公和景嫔娘娘都要進宮到靈前祭奠,被婢女回了。如今正是要娘娘賞這個恩典給他家。”
皇後聽她話裏藏着話,不耐煩地問道:“有話快說,這是爲什麽?”
“婢女聽說景雲叢當年對皇上和娘娘有救命之恩。前些時他家祖墳被掘,景雲叢身着重孝進京面聖,被皇上奪了兵權閑居在京,如今他家和咱們宮中可謂是同病相憐,娘娘既已寬恕景嫔派人出京之事,何不再進一步,一則可賞花散心,二則對景家略表撫慰,皇上知道了,想必也不會怪娘娘什麽的。”芙蓉話雖說得有些婉轉,但皇後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承恩暗中作祟,雖不是自己授意,但皇帝順水推舟,不另派大将,而是命于承恩暫掌兵權,又同時将太子的心腹派往前線,分明是出于懷疑自己和景家祖墳被掘有關而采取的權宜之計;景暄派到河中傳信的偏偏又是自己安插到她身邊的眼線,李進忠既已出手将那小宦者拘押數日,皇帝自已知道此事,一旦李進忠将安插眼線之事洩露給皇帝,隻怕太子被關的帳也要算到自己頭上,與其被動遭疑,倒不如主動去惑,正好借機向皇帝表示和太子緩和的誠意。
皇後思念到此,用嘉許的目光看了一眼芙蓉,吩咐道:“擺駕歸仁裏。”
景雲叢的家眷在東都洛陽,還沒搬過來,偌大的一所宅子暫時隻住着他和從河中帶來的十幾個随從。駱三兒被安排在門房當差,因景雲叢卸去了所有官職,目前隻以東陽郡公的身份居京守孝,除了一些故交部屬前來登門拜訪以外,并無公事往來,門房的差事格外的悠閑。
這一天,駱三兒正坐在門房打盹兒,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他打開房門,隻見大宅門的門洞裏站着個小宦者,未等他搭腔,小宦者便急吼吼地沖他嚷道:“快去禀報你家主人,皇後娘娘的鳳辇已出了望仙門,準備迎駕。”說罷,便轉身一溜煙跑了。駱三兒哪見過這陣勢,兀自站在那裏發愣,随即耳邊傳來一陣兵器碰撞之聲,他探頭朝巷子裏一瞅,唬了一跳:從巷口到巷尾,不知什麽時候已排列了兩行衣甲鮮亮、手持刀槍的軍士。他不敢怠慢,急忙返身進院通禀。景雲叢午睡方起,正坐在堂中品茶,聽完駱三兒的禀報,也吃了一驚,急忙吩咐大開宅門迎接。
皇後在芙蓉和楊全義的攙扶下走出鳳辇,吩咐左右扶起跪在門口的景雲叢,上下打量兩眼,感慨道:“鳳翔一别數年,景将軍鬓邊又添了恁多白發,真是歲月催人老啊!”
景雲叢躬身道:“老臣也十分想念皇上和娘娘。趙王新喪,娘娘合當保重鳳體,節哀順便,如有召喚,老臣可随時入宮晉見,何勞娘娘移駕敝宅。”
皇後在景雲叢的導引下,邊往院裏走,邊說道:“你本不同于旁人,如今暄兒嫁入東宮,你我更算得兒女親家。前些日子,宮中舉喪,你和暄兒要進宮祭奠,宮人不知親疏,将你父女擋在門外,本宮這回前來,也算得給你們賠個不是。”
景雲叢聽皇後如此說,吓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頭道:“娘娘言重了,老臣全家萬死不敢承當。”
皇後見這位統率三軍的大将在自己面前這般誠惶誠恐,臉上閃過一絲得意,随即安慰道:“你且平身。今兒咱們隻論親戚、故人之情,不要顧忌君臣的名份。你家中之事,本宮業已知曉,隻是普兒猝亡,令本宮心神大亂,一時之間無暇顧及。仔細想來,爲人父母和做人兒女,雖一名慈,一名孝,然其情并無不同,我兒亡故,你家先人九泉之下不得安寝,咱們也算是同命相連了吧。”
景雲叢隻得喏喏稱是,待要請皇後正堂落座回話,不想皇後接着說道:“聽人說皇上賜你的這座宅子裏有棵桂花樹,堪稱‘京城桂王’,咱們不妨邊賞花邊叙叙舊,将軍以爲如何?”
景雲叢一臉茫然地答道:“娘娘恕罪,老臣在此居住不過十餘日,不知這院中有什麽‘京城桂王’啊。”他話音未落,隻聽得駱三兒在随行的人群中叫道:“老爺,咱這後園中真有一棵老桂樹,開的花可香咧。”
皇後素知景雲叢治家如同治軍,平時家法極嚴,今天不知從哪裏冒出個孟浪之徒,大感好奇,于是不顧景雲叢的喝斥,招手叫駱三兒來到面前,說道:“你既說有,那就前面帶路吧。”
駱三兒往日隻是聽村中老人講故事時談起過皇帝和皇後,今天親眼見到皇後,覺得她不但長得象畫中的神仙那樣好看,說話聲音也格外的好聽,便身不由已地夾雜在随行的人群中,想多看幾眼,多聽幾句。當他聽到皇後要去賞桂花,景雲叢不知道這院中長有桂樹時,沖口便叫了出來。皇後要他帶路,他也不知道行禮,就指着通往後花園的小路說:“從這裏走,擡腳就到。”
景雲叢生怕駱三兒在皇後面前唐突失禮,闖下禍來,遂斷喝一聲:“回門房候着,娘娘不與你計較,我卻饒不得你。”
皇後見駱三兒竟是對官家規矩一絲不懂,人又生得十分健碩憨厚,愈發覺得新奇,便指着駱三兒對景雲叢說:“且叫他跟着,待會兒本宮還有話問他。”
一行人來到後花園中,果然見園子中央生長着一棵枝繁葉茂、狀如傘蓋的桂花樹,馥郁的花香撲面而來,沁人心脾。皇後加快腳步走到樹前,但見濃蔭遮地,樹下竟是分外地陰涼,連日來的陰霾心情不禁霍然開朗許多。她一面吩咐芙蓉差人在樹下擺下幾張涼凳,一面笑着對景雲叢說道:“将軍有如此雅福而不自知,倘若不是本宮今日前來,恐怕要白白浪費了這滿園的花香,豈不可惜?”
景雲叢陪笑道:“老臣是個粗人,見慣了軍營之中的刀槍劍戟,對這花花草草的,從不曾留意。讓娘娘見笑了。”
皇後在上首的一張涼凳上坐下,示意景雲叢坐下說話,關切地問道:“将軍進京後還沒見過暄兒吧?”
景雲叢尚未返京就得着了太子奉旨閉門讀書的消息。太子私召大将進京,皇帝處分太子本在他意料之中,隻是沒想到處分會這麽嚴厲,雖暫時沒有明诏廢黜,但形同圈禁,接下來廢立之事随時可能發生。正因如此,他才臨時作出決斷,向皇帝堅辭一切職務,告老還鄉,以避免禍及自身。皇後和太子一向不睦,今天突然駕臨,景雲叢猜想不可能與太子毫無關涉,這會兒聽她問及女兒,便試探着回道:“太子嫔不懂宮中規矩,擅派宮中内侍傳遞家信,蒙娘娘寬恕,這份恩情老臣父女沒齒不忘。老臣自入宮面聖,承皇上恩準,留京守孝,這幾日一直籌劃先父墓室整固之事,與太子嫔未曾見過。”
“太子如今被皇上關在東宮,暄兒出入宮門自有些不便。不過,你既奉旨留京,父女倆早晚會有見面的時候,也不急在一時。太子此番行事雖有些草率,但本宮想他是擔心前方軍心滋擾,給叛軍造成有利之機,才派人召你回京的,其中并無不軌之思。皇上一時氣惱,關他幾天也就罷了,難不成要把個儲君一直關下去不成?”皇後果然提到了太子,而且話中有話,靜等景雲叢如何解說。
景雲叢喟然長歎一聲,起身跪倒在皇後面前:“都是老臣失德,招緻天譴,使先人不甯,累及太子啊!”
皇後忙命人扶起景雲叢,冷笑一聲道:“什麽天譴!依本宮看來,分明是有賊人作祟。”
景雲叢本對事情的起因心知肚明,軍中掘人墓穴補充軍饷之事雖時有發生,但刨墳刨到主帥家頭上,若非叛軍所爲,一定是有人指使有意而爲之。隻是他手中并沒證據,在皇帝面前,隻得借天譴來自責,以安軍心。現在事情已經有了處置結果,皇後此時突然将這層窗戶紙捅破,究竟是爲了什麽呢?自數月前皇帝欽點景暄嫁入東宮,非但京城朝中,即連河中軍中,也都将景家和太子視作一體,而皇後因誅殺建甯王和太子之間勢同水火更是滿朝皆知,景雲叢不無懷疑過掘墓事件的主使是于承恩,而站在于承恩背後的人正是眼前的皇後。景雲叢明白,一旦坐實自家墳茔被掘是有人故意作的,太子招自己返京就有了充足的理由。皇後親生兒子新喪,莫非她要借此主動向太子示好嗎?思忖至此,饒是百戰之身,他的雙手也不禁激動地有些顫抖。
景雲叢用手一指站在随行人群之中的駱三兒,問皇後:“娘娘可知此人的來曆?”
“他難道不是你府中下人?”皇後不明白景雲叢爲何忽然提起一個雜役。
“娘娘容禀,他叫駱三兒,是河中府八裏堡小蒲村人氏,旬月前,他率本村村民在河中城外行刺太子專使,反被太子專使擒住,交由老臣處發落。老臣念他行刺事出有因,其情可泯,未作追究,且應他老娘懇求,将他帶在身邊,充作親兵。山野之人,不知禮儀,多有冒犯,還請娘娘饒恕于他。”
“哦?不知他因何行刺?”
景雲叢招手示意駱三兒走到近前跪下,回身對皇後說道:“請娘娘親自問他。”
皇後冷冷地對駱三兒說道:“那你就說說吧。”
駱三兒遂把村中人家祖墳被盜之事叙說了一遍,末了說道:“小的那天和村裏十幾個漢子在村頭的小樹林裏貓了一夜,專等那盜墓的賊兵前來,好捉他兩個,日頭剛剛升起,便見我二弟和那軍官在河邊飲馬,誤以爲是盜墓的,我便射了他一箭,也算他運氣好,差一點竟沒射着,反而稀裏糊塗地被他逮着了。俺本不打算來這京城,老娘偏要俺來,俺便随二弟跟着老爺來了。”
皇後聽得奇怪,問了一句:“既是你二弟,怎會誤認做是盜墓賊?”
駱三兒正不知如何解釋,景雲叢插話道:“他說的二弟就是小女跟前的來姓小公公,隻因二人不打不相識,在河中幾日同吃同宿,相處得甚是投緣,便結拜爲異姓兄弟。”
站在皇後身旁的芙蓉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借給皇後端茶之機,貼近皇後耳畔低聲說了句什麽,皇後點點頭,對景雲叢微微一笑,說道:“将軍敢情早就知道軍中有人盜挖百姓墓冢啊,連人證都帶進了京,不知皇上可知此事?”
景雲叢面帶愧色道:“老臣身爲全軍主将,約束不力,緻使軍中出此不肖之徒,在聖上面前豈敢委過塞責。若非娘娘今日提起,老臣隻能一身承當,引咎退隐,再不提及此事。”
皇後心知他引退實爲避禍保身,此時卻不便說破,隻順勢說道:“本宮今天既已知曉将軍苦衷,況且此事波及太子,斷沒有不作理會的道理。李進忠手下有個察事廳子,專門糾劾内外官吏不法之事,他又兼着元帥府行軍司馬的差事,于皇上,于太子跟前都能說上話,且将此事交與他訪察明白,将軍以爲如何?”
景雲叢明白軍中盜墓案一旦讓李進忠插手,無論結果如何,對太子,對他自身都極爲有利,隻是他仍不清楚皇後何以會窮追此事不放,賞給他一個偌大的人情。于是假意推卻道:“娘娘,如今前方叛軍卷土重來,其勢方熾,如在此時徹查盜墓之事,臣恐引起軍心動蕩。還請娘娘三思。”
皇後忽然問道:“聽說将軍離開河中後,皇上命于承恩接掌兵權,他可知軍中有人盜墓之事?”
景雲叢坦然答道:“于公公久在行伍,軍中情形,自然了然于胸。”
皇後手指駱三兒,又問道:“那麽将此人交與于承恩,令他在軍中暗暗訪察,待有結果,再向皇上禀報,将軍以爲呢?”
景雲叢抱拳一揖:“老臣已不在行伍,營中之事不便置喙。”
皇後見自己的幾番試探景雲叢回答的滴水不漏,且将駱三兒這人證交到自己面前,分明是要看自己對此事的态度。她既已探察得知皇帝并非真心處置太子的底細,心想既要做人情,莫若自己親自來做,豈不更好?主意已定,她便不再和景雲叢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道:“罷了,将軍在皇上面前既有難言之隐,本宮回宮後便替将軍将實情禀奏皇上,查與不查,由誰來查,一切依旨意而行吧。”
景雲叢又是一揖:“如此甚好,老臣全家無不感念皇後娘娘大恩。”
皇後命人擡過賞賜給景雲叢的諸種物事,倆人又扯了會子家常,眼看雲霞燦然,金烏西墜,芙蓉提醒皇後該回宮了,皇後才款款站起身來,笑謂景雲叢道:“皇上将這植有‘桂王’之宅賜予将軍,本宮也要沾沾喜氣,向将軍讨兩樣東西,不知将軍是否舍得?”
景雲叢忙道:“但憑娘娘吩咐,老臣必竭力奉承。”
皇後目視芙蓉,芙蓉上前向景雲叢施了一禮,說道:“其一,娘娘想向将軍讨這‘桂王’樹上所開之花一包,回宮泡水喝。”
景雲叢朗聲大笑:“姑娘打趣老夫嗎?莫說一包,就是将這樹上的花遍采下來,奉入清甯宮,也是老夫的榮幸。但不知這其二又是什麽?”芙蓉一指駱三兒:“娘娘要此人到宮中侍候。”
景雲叢萬想不到皇後竟會相中駱三兒,芙蓉既已說出口,他無法拒絕,隻得向皇後苦笑道:“這厮一憊懶村夫,沒得污了娘娘宮中地方。”
他話音未落,那駱三兒竟跳腳大叫起來:“老娘讓俺來當軍漢,俺可不做宦者。”一句話引得衆人無不捧腹大笑。
芙蓉上前一把揪住駱三兒的耳朵,笑罵道:“你這蠢材,能入宮侍候娘娘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再要這般無禮,今晚便叫人将你閹了。”
駱三兒頓時吓得面無人色,兩眼可憐巴巴地盯着景雲叢,幾乎要淌下淚來。
皇後看他心眼兒如此實在,更覺滿意,撂下一句:“到本宮身邊一樣做得軍漢。”便起駕回宮了。
幾乎在皇後前往景宅的同時,含涼殿内,皇帝趁着午睡才起的空兒,屏退殿裏的一應人等,單獨将李進忠留下,詳細詢問着太子這幾日對受到幽禁一事的反應。當他聽李進忠說到太子仿佛完全沉溺于溫柔鄉中,整日和獨孤氏耳鬓厮磨在一起時,嘴角竟泛起一絲旁人輕易察覺不出的笑意:這小子果然是在使韬晦之計,這點兒小心思又怎能瞞過他的眼睛?
皇帝聽罷李進忠的奏報,沉吟片刻,問道:“你說說朕這回是不是過于操切了些?”
李進忠誤以爲皇帝指的是幽禁太子一事,賠着笑答道:“太子犯錯在先,陛下如何懲戒都不爲過。隻是奴才這兩天也時時在想此事的起因緣由,依着太子的性子,原本不至做出如此鹵莽的事來,而景雲叢更沒有撂挑子不幹的理由,因一起盜墓案掀起軒然大波,這群盜墓賊隻怕是不簡單啊。”
皇帝沒有糾正他的誤解,而是順着他的話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太子擅調景雲叢回京是有意爲之的喽?”
李進忠熟知皇帝的秉性,這時的回話絲毫也馬虎不得,遂加着小心答道:“奴才不敢妄言。幽禁太子畢竟事大,奴才爲陛下計,不得不多想着些才是。”
皇帝感到一陣氣悶,從禦榻上站起身,手撫胸口說道:“無論事出何因,他背着朕做下這樣的事,都難脫其責。朕是在想:朕當初将景雲叢之女指給太子爲嫔,是不是引起了什麽人的胡亂臆測,以爲朕是在爲太子登基鋪路,故而才會設計借朕之手削去景雲叢的兵權,從而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進忠這才明白過來皇帝心中已然把幾個月來發生的事串起來考慮了,他暗舒了口氣,邊上前幫皇帝輕輕捶着後背,邊勸解道:“曆朝曆代都少不了有奸人作亂,隻要陛下善保龍體,奴才想他們是成不了什麽氣候的。”
皇帝突然半轉過身,直視着李進忠問道:“如果有一天,皇後和太子公然鬧将起來,你會站在哪一邊?”
李進忠幾乎不假思索地答道:“皇上要奴才跟着誰,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